那身黑甲已经熔铸成了一段一段的铁疙瘩。
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宫维章的整个背部,都已经被烧焦了,甚至可以看到几段焦骨!还有几截骨头都被烧穿了,看得到里面焦黑的内脏。
他用刀劲护住的正面倒是好得多,上半身是赤裸的,有烤肉的香气。下半身有一条残破的长裤。右腿血肉单薄,左腿的小腿只剩骨头,血肉都如泥下。
许知意如何还不明白呢?
宫维章并没有一开始就斩开她的兜率炎界,而是顶着兜率炎界的杀伤,承受着烈火焚身的痛苦,斩开了她的意志!
倘若她刚刚能够在那恐怖的刀术前多坚持两息,或许输的就是宫维章。
但斗场之上,何来“倘若”。
肉身的痛苦远不能压下心中的不甘,许知意虚着声音:“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杀过来的。我的《大衍炎决》,已经臻至完美,四十九朵根本焰,彼此影响,天机无漏——内府层次,绝没有超过它的力量!”
“世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杀法,只有接近完美的人。万事皆有裂隙,光能进,我的刀就能进。”宫维章的五指慢慢捏紧:“天衍四十九,一在我手中。”
说着,他还转过头,对着台下的李一垂首:“冒犯了。”
李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太虞真君这时候理所当然地神游世外,正在修行。
只有足够威胁到他的力量出现,他才会立即惊醒反击。
“不要紧,他不在乎。”黄舍利冲宫维章灿烂地笑:“你的刀法很好,但还有一点小瑕疵。等会到姐这里来,姐给你专门指导一下。”
旁边的剧匮咳了一声。
她又敲了敲额头:“噢对,我是巡场裁判,不好给你指导——”
她拿手指着宫维章:“等会过来,姐给你医伤。”
观战席上的慕容龙且肃而无声。当年他和黄舍利、中山渭孙一起代表荆国,出战黄河之会。如今他在做领队,中山渭孙在做解说,还只能解说预赛,黄舍利已经是场边的裁判,可以言谈无忌、任性随心……
这种复杂的感受,他还有很多年的时间来咀嚼。
每一届的黄河之会,都会涌现很多天骄。最终能够登顶的,只有那么几个。
上届已是亘古无二的大年,也暂且落下了他……
“好的黄姐。”宫维章扭回头去。
尚能闲聊,自是从容!他虽然瞧来伤势恐怖,确实已经掌控局势,锁定胜负。
许知意的百般挣扎,终于都宣告无用。所有试图勾起的力量,都被自那五指嵌入的刀意割断。
她用艰难的声音问:“这是什么刀法?”
“《极意刀》。”宫维章说。
许知意眸火跳跃:“我自幼观书天下,遍求绝顶——此等刀术,不曾有闻!”
“是我自创。”宫维章平静地看着她,五指渐合,是如凌迟般的刀压其身!
而他讲述也是梳理,述道也是修道:“创造此刀时,也遇到瓶颈。我的刀意怎么都不能满足我的设想。好在那时候,我开辟内府。”
“万古以来,都说内府秘藏,神通最珍。我不这么认为。最珍是‘我意’。”
“我便用我第一府的神通种子为刀意源头,磨练出了这一刀。”
“它不是很完美。”
“但杀你——够了。”
宫维章的五指一霎收紧,指骨合撞,竟发出长刀归鞘的声音!
悬在他和许知意中间的【太清兜率火】,这时才骤然熄灭。
【青桃】开裂,新芽离枝。
这柄剑脱手而坠,落在岩浆湖里,一卷而失。
演武台上的那杆天师炎旗,倒是仍在猎猎,却也缓缓消散,只在虚空留下了一道旗帜的旧痕……仿佛仍在描述初代天师的伟绩。
忽然想起临行前老族长的叮嘱:“你此去观河台,尽力即可,相较于荣誉,我更希望你‘记得’。”
那时候她只是眉眼轻扬:“我已修身至此,岂有不得魁名的道理?”
玉京山外……还有山吗?
许知意眸火渐消。
她终于知道。输的并不是《大衍炎决》,而是她。
“本场胜者,荆国宫维章!”
全场欢呼起。
主裁判翩然登场,一手一个,将仍然气机纠缠的两人分开。清光一拢,将他们推离天下台,送给了一直待命的东王谷医团。
倒是不急着立刻就治好——因为内府场的四强决出了,还要等外楼场的四强,无限制场的四强。
最后才是连续三天的魁名赛,登高展旗。
黄舍利说这样安排是为了避免内府场决赛拔高观众对比赛的预期,导致后面的正赛场次没人看,门票收入下降……
总之新鲜出炉的内府场四强,迎来了开赛以来难得的喘息时间,确实可以去好好地养一养。
……
“来。”
黄舍利勾勾手指,把宫维章带走——
他的伤势对东王谷来说并不难处理,多用宝药,生些血肉便好。那些大衍残意、各种纠缠身魂的火劲儿,姜真君在台上便顺手抹掉了。
宫维章当时注意到,姜真君手上有三色焰光,伸手抹过的时候,那些火劲儿、甚至他的刀光,都是像是被“吃下”了。
比他饿了三天后刨的饭碗都干净。
他迈开步子,慢慢地跟着黄姐走。
此刻过来教导宫维章的是法身,黄阁员留了具道身在天下台那里修炼——每次跟太虚阁的同僚们在一块儿,她都没办法不修炼。别人都在埋头奋进,总感觉自己要是闲着,就亏了点什么。
这几天姜望必须以最佳状态,诸身诸相合一,站在台上主持比赛。
他们其他几个坐在台下,名为“看护比赛”,实为“坐着修行”,可谓大赚特赚。岂不见“唾沫也作刀”的斗昭,都不怎么说话了。
跟姜望的差距就是这么拉近的!彼方逆水行舟,我方乘风破浪。
要不是这等场合,姓姜的什么时候能停一停?
黄河之会好啊,黄河之会得多办。
“在台上已经听你说过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黄舍利终究是荆国真正的权力者,这事儿到了她不得不关心的程度。
宫维章不是不懂礼貌,他只是懒得把时间浪费在应付上,尤其是对于弱者。
就像他其实很尊重对手,前提是你能算得上“对手”。
对于打得荆国同辈尽低头、长辈也绕着走的“黄姐”,他无疑是尊重的。
所以他也愿意敞开心扉谈一次。
“我成为私生子,或许是宫希晏的错误,是我母亲的错误,甚至也可以是折月长公主的错误。唯独不是我的错误。”
“不是我要把自己生下来,不是我要姓宫。我身上流着的血液,不是我让它流淌。”
“他们生我的时候,没有通知我。”
“在我无法选择的事情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在我能够选择的事情上,我会做到最好。做到任何人站在我的立场,都无法比我做得更好。”
“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宫维章慢慢地说完了这些,静立在那里。
这个“任何人”,当然包括折月公主,包括宫希晏,甚至也包括眼前的黄姐。
最后一句就是他想说的所有话,也是他一定要用刀来维护的自由。
本以为黄舍利会给他一个脑瓜崩什么的,然后大爷式地教训他一下,告诉他一些过来人的道理。
但黄舍利只是“啊——”了一声。
回过头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灿烂地笑:“你小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啊!”
黄舍利本来还想讲折月公主已经同宫希晏和离,想说折月公主那样的人物,其实不会给你脸色看、对你指手画脚……但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说。
“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吧,姐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唯独一点——要是有任何人对你指手画脚,你自己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来找我解决。”
“记住,是‘任何人’。”
她收回手来,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以后姐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