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们。”陈算仰看着天空,留给苏秀行的小半截侧脸,异常的严肃。
“这里是中域,这里是曾经被你们屠过的卫国……”苏秀行涕泪横流,或者也流下了额血,都混在一起他也分不清,只是反反复复:“你怎么证明不是你们?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你没有被我骗的资格。”陈算非常直接地道。
苏秀行一时咬死牙关!
这很残忍,却很真实。
陈算没有照顾他心情的意思,他观察着那一束束天光的落点,手上不停地掐诀,快速说道:“听着,我应该已经被发现了,对方很快就会找过来——”
“对方是谁?”苏秀行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又猛地绷紧。他没有想到,连陈算这样的人物,都会表现出这种弱势方的紧张姿态。
毁掉苏家乃至整个交衡郡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种紧张将他的悲伤都压制了,叫他隐隐的手颤!
“现在还不知道。”陈算摇了摇头,语气莫名:“但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棋格道袍被风扰动,当代太乙真人按剑往前走:“别问东问西了,现在听我指挥,你有唯一一次做对事情的机会。”
苏秀行下意识地跟上。
“这里的信道已经被彻底锁死。我会想办法把你送走——”
陈算左看右看,不断掐动手指,似在测算着什么,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要把这里的真相带出去。”
苏秀行抹了一把带血的泪,紧紧跟着他:“真相是什么?”
“我现在也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陈算回过头来看着苏秀行,在这一刻才算是真切地看了苏秀行一眼,记住了他的样貌。
或许他也在想——这人能有什么作用呢?
他的语气复杂:“或许已经晚了。”
陈算说话的同时,就已经抬起手来,恰恰竖掌贴在苏秀行的心口,只是轻轻一推——
苏秀行仰身便倒!
他只感到一种无可抵御的力量,摧枯拉朽般瓦解了他的所有抵抗。把他往后推,令他往后仰。
他的身体全无自主,五感全然混淆。
这一刻他并不觉得恐惧。
因为陈算若要杀他,没必要这样复杂。也因为这一系列连续的变化,已经让他的感受麻木了!
他倒在地上,但是并没有感到坚硬的地面,而像是落到了海里,直线便下坠。
泥土像水一样包裹他,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感到自己在极速地移动,以某种他暂时不能理解的方式——他明白是陈算送他离开的手段。
人生好似石沉水,命运就如泥遮眸。
他不知道终点在那里,他只知道起点是他的家。永远也回不去,永不能再见的家。
在这个暂且安全的时刻,在这种“已然逃离”而无法自控的状态里,他茫然的静了一阵,才感到巨大的悲伤涌来。
眼前一幕幕飞逝而过,都是这段时间的笑语欢声。
伯父是个话少的倔老头儿,当初送他远行,也只是帮忙扛着包裹,不吭声地陪着他走了十里地。堂妹比小时候要活泼,长成了大姑娘,瞧着文静,却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格。三姑家的虎子调皮捣蛋,他昨天才缴了这小子的弹弓,让他罚站……
离开交衡郡的时候,苏秀行告诉自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这些年他拼了命的往前走,努力钻营,竭力保全性命……终于等到这一日,作为一个杀手,奢侈的“安全退休”了。带着多年积蓄,荣归故里。
可“故里”竟于今日亡。
他甚至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弱者没有资格幸福,甚至没有本事仇恨。
苏秀行咬紧了牙关!
眼前忽而光亮。
苏秀行发现自己已经从那种眼前一片漆黑的状态里摆脱,浑身一轻。他终于再次感受到草香、清风和阳光。
这是一处暂不知名的山谷,陈算不知用什么法子把他送到了这里。
此去故园……不知多远。
巨大的悲伤生出巨大的痛恨。
苏秀行满面是血!
他跪在地上!
他低着头,抬起自己的左手,右手拿着匕首在掌心狠狠划过!划出一道见骨的伤口,刀锋和指骨摩擦出刺耳的响!
鲜血如注,淋湿泥土。
“我苏秀行对这皇天后土发誓!”
“此心永恨!此仇必雪!”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归属于什么势力。”
“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会拔光你的牙齿,剥下你的人皮,喝掉你的脏血,一口一口吃光你的肉!”
他要重新组织起地狱无门,他要再走一遍尹观的路。他要更拼命,更仇恨,他要获得更多的力量,做更多的事情。
绝不会……绝不会让小蝶白死。不会让伯父三姑虎子他们白白地死去。
他哭着嘶喊:“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这时有个声音响起来——
“哦?”
此声虽轻如雷惊。
刚刚立下血誓的苏秀行,从朦胧的泪光中,看到一双停在眼前的靴子——这是一双黑色的麂绒长靴,样式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左侧边绒有些黯痕,像是磨损过的样子。
不知何时有人来了,且来者已经站在他身前!
而受制于某种未知的力量,他根本不能抬起头来看,只能跪在那里,低着头以手撑地。
他甚至没资格直视他的仇人!
“陈……”苏秀行艰难开口:“陈……”
此时言似有千钧,不以崩碎牙齿的勇气,不能吐出一句。
“陈算吗?”陌生的声音问。
“他不会放过你们。”——苏秀行想这么说。这个无用的他已经被敌人按住了,所以只能将仇恨寄托于更有本事的人,但是没办法开口。
但对面的人,好像猜到了他的心声。叹息着说:“他啊,是个很厉害的人。我都没想到他能算到这一步,查到这里来,以至于让他发现了一些关键的东西,还差点叫他躲过去。可惜……”
可惜……什么?
苏秀行的意识已经十分沉重,但还在更残酷地坠落。
而那个声音始终是平静的:“你出现在这里,是他借你而逃己。你可以没有任何作用,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我却不能赌你没用,赌你不知道。”
“我在你这里浪费的每一分力量,都会增加他逃脱的可能。”
“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更恨了?”
“还是……稍得安慰呢?”
苏秀行张着嘴想要发出声音。
来人却并不在乎他的回答,只是随手一掌按下来。
掌如天覆,命似书翻。
苏秀行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隐约明白那是他的脑袋。继而感到自己像是一缕烟——身体和灵魂,都轻飘飘地散去。
没有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