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明珠蒙尘
春季的地中海是平静而安宁的,冬季的大雨将要过去,夏季的酷暑和疾病还未发威,每年九到十月的风暴也远未到来,时间进入到1476年的年初后,因为战争或天气而略有中止的地中海贸易再次繁荣了起来。
西地中海上,一支舰队迎着风浪,缓缓向西北航行,舰队规模一般,但都是军商两用舰船,相比一般的欧洲帆船,这些船只在牺牲一部分载货量的基础上,保留了较为强大的战争能力。
这支舰队悬挂的旗帜五八门,全都来自于东罗马帝国的各大商团,有些属于皇室,有些属于商业贵族,更多的则属于最近兴起的平民资本家。
拉丁海盗势力在西地中海与大西洋兴起后,东罗马帝国的海洋贸易在最初一段时间遭到了不小的打击,商会们镇定思痛,开始寻求新的航行方式,一些商会开始以各种方式抱团取暖,联合起来组成大舰队,降低护航成本,降低遇袭风险。
虽然诸如法兰西和尼德兰等国已经开始学习盖伦帆船的建造之法,但时间尚短,东罗马帝国的造船技术仍然位于世界第一,当这些零散商船联合起来时,拉丁海盗们便没办法凭借狼群战术用老式的桨帆船击败先进的三桅帆船,
舰队正中央的大船上悬挂着绘有蓝底金麋鹿的宽大风帆,这是富格尔家族的家族纹章,由皇帝亲自设计,象征最高的恩宠。
自从举家搬往君士坦丁堡后,富格尔家族的各项产业迎来了一次爆发,他们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从东罗马政府和东罗马皇室的手中得到了一大批闲置矿山的开采权,从埃律西昂到巴尔干山脉,从新色雷斯到大高加索,帝国的旗帜插到哪里,富格尔家族的产业便扩展到哪里,由于他们家大业大,不怕失败,往往替皇室担起了开拓急先锋的重任。
别人不敢租赁的偏远矿山,我来租,别人不敢开采的深层矿产,我来采,别人不敢搞的风险投资,我来投,凭借这种理念,富格尔家族在一次次资本扩张中挣得盆满钵满,在极短时间内就成为了东罗马帝国除皇室外排名第一的资本家族,他们的部分产业中,早期垄断制度开始形成。
目前,富格尔家族的掌舵人是在不久前升为商务大臣的乌尔里希,曾经游历四方的他见多识广,将诞生于意大利和德意志的先进商业模式与先进矿业技术成功引入东罗马帝国,并将其推广壮大,使东罗马帝国明显落后于西欧的老旧商业体系进行了一次至关重要的更新迭代。
由于需求量逐年递增,德意志的新式技术又提供了良好的土壤,乌尔里希当然把第一个目标放在了矿产业上,但除了矿业之外,他也捡起了家族老传统,在纺织业上洒下重金,在君士坦丁堡,帖撒罗尼迦,阿德里安堡和迦太基等大城市修建了十几座纺织工坊,用五年的时间让富格尔纺织集团走上了正轨,并将其交给自己的侄子雅各布进行打理。
富格尔家族的崛起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怨恨,他们反复寻找着富格尔家族贪污腐败和假公济私的证据,但最终都是一无所获,不了了之。
乌尔里希对这些小动作十分不屑,在他看来,这些人压根就没有认识到权力与资本之间的关系。
真正的有智慧的高官是从来不需要贪污腐败的,光是凭借比其他人领先一步的信息,他们就能找准潮流,大挣一笔。
由于东罗马帝国的资本发展实在太快,商业前景实在太好,曾经还略有矜持的富格尔家族现在正想尽办法地抹除掉当年的德意志影子,想尽办法地加快本地化的进程,不仅将几个年轻成员全部送进君士坦丁堡大学,还对帝国的法律完全遵守,生怕被人抓到一点把柄,生怕流传一点闲话。
富格尔企业的工资总是按时按量发放,正教徒总是能担任高级工匠,愿意皈依的奴隶劳工也不会得到一点阻拦,所有法定假期都一律遵守,除了顽固穆斯林外,其他雇员都十分喜爱自己的工作。
君士坦丁堡的本地资本骂他们是外来者,试图用民族情绪和宗教情绪来诱导国民抵制富格尔商品,但实际上,正是因为这些难以说清的些许“污点”,富格尔集团无论在遵纪守法,人员待遇还是产品质量上都严格把关,这倒不是出于比旧罗马商人更多的善良,而是由于比旧罗马商人更深的恐惧。
当然,与其他早期资本家不同,在皇帝的引导下,乌尔里希对正在茁壮成长的资本主义有了一些更深层次的理解,这也是他放弃剥削正教徒员工的原因之一:
资本发展并非只与生产有关,也与消费有关,如果一个国家的资本家们把大家都变成了整日劳动的穷鬼,让大家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金钱来进行消费,那这个国家的资本经济非但不会继续发展,反而会陷入衰退和停滞。
社会福利,劳动保障,节假日期……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些东西是相当符合资产阶级的利益的,如果一个资本家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或是装聋作哑,那他只是一个合格的剥削者,而非眼光长远的企业家。
然而,由于时代限制,当前的绝大部分资本家都属于前者,盲目而肤浅,没经历过一两次经济危机,他们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除此之外,与原时空中相同,富格尔家族还开展了相当多的慈善事业,包括为穷苦学生提供免费助学金的富格尔基金会和为贫苦市民提供只收取象征性租金的富格尔庭院。
诚然,乌尔里希的所作所为大多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在民众和教会中的好名声,但这种东西,论迹不论心。
在伊比利亚纷争中,由于皇帝不愿意把纳税人的钱用于家族战争,战争经费几乎都来源于皇室,皇太子查士丁尼不愿为儿子留下一个漏洞百出的卡斯蒂利亚,父亲给予的资金又不太够,玩弄外交权术所需的大量金钱几乎全都来自于富格尔家族的贷款,查士丁尼把切尔克斯王国的一座山地金矿与哥萨克王国的几片浅层煤田抵押了出去。
乌尔里希认为,查士丁尼也许压根就不想还钱了,他所抵押的矿产虽然有些潜力,但暂时无人开发,本来就是准备交给国内大资本自行发展的。
尽管家族中不少人认为乌尔里希吃了大亏,但他还是很高兴地签下了贷款文书,拿下了这几座矿产的开发权。
乌尔里希对部分家族成员的眼光短浅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既然皇室已经开始勘探顿巴斯地区的煤矿资源了,那这里一定是有利可图的,位于深山老林里的金矿反倒可有可无了起来。
海风大了起来,乌尔里希站在船头,豪情万丈地触摸着天空,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
资本是一种很神奇的事物,它能够缓慢而坚定不移地将过去几百上千年的血统和家族观念摧毁得一干二净,在过去,如果没有极佳的运气和极好的机会,没有显赫身世的平民百姓几乎没有任何跨越阶层的可能性,但现在,故步自封的土地贵族成为了穷鬼,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成为了富翁,市民阶级获得了更多权利,也将其充分利用了起来。
当然,成功跨越阶层的普通百姓成为了新的得利者,他们一样会将财富与权力代代流传,一样会重视血统与家族,一样会堵住其他人的上升渠道,这是人类的劣根性,屠龙者终成恶龙。
人类历史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与任何一个政权在真正意义上完美解决了这一问题,东罗马帝国自然一样。
但是,无论怎么说,至少在这个时代,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从毫无血统可言的普通工人到富可敌国的资本家,富格尔家族仅用了两代,有些东罗马资本家仅用了几年,这就是时代的魅力。
“乌尔里希大人,我们快到了。”
一位商人打扮的青年来到乌尔里希的身边。
青年十分高大,金发碧眼,肤色苍白,毛发旺盛,与身边肤色古铜的水手格格不入。
“阿尔梅里亚港不算太大,之前还被海盗们破坏过一次,我们的船队可能停不下。”
“没事,本来就有一部分舰船是要去马拉加港的,先让他们过去吧,等我办完任务,带着剩下的去与他们汇合。”
乌尔里希说道,想了想,看向青年。
“对了……索尔,你——”
“大人,我的确是北欧人,但我不叫索尔。”
青年无奈地摊摊手,用德语说道。
“如果您还是记不清我的名字,就叫我维斯比吧。”
“哦,对,维斯比……你是哥特兰人。”
乌尔里希点了点头。
“老了,记性有些差。”
乌尔里希遥望着越来越近的港口,再次看向神情严肃的维斯比。
“维斯比,哥特兰现在的情况如何?”
“早就没有哥特兰了,大人。”
维斯比有些惆怅地说道。
“当年的农民自治领,汉萨贸易城,早就随着丹麦人的入侵而灰飞烟灭了。”
“如果哥特兰还能如当年那样繁荣,如果汉萨同盟还能如当年那样兴盛,我的祖辈们也不会来南边做生意了。”
“巴伦西亚虽然也不错,但竞争很激烈,尤其是最近,到处都是混乱啊。”
维斯比叹了口气。
“我的父亲已经准备带着家产加入东帝国了,我们准备在迦太基城定居,听说那里正准备修建丝绸交易所,具体布局跟巴伦西亚的丝绸交易所完全一样,是这样吗?”
“呵呵,差不多吧,那些家伙准备跟巴伦西亚人对着干呢。”
乌尔里希笑了起来。
“但是,我们可不会像西班牙人那样草率,既然要修,那就彻底修好。”
“我虽然没能在东帝国出生,但对基础历史有些了解,哥特兰人来东帝国做生意算是历史传统了,希望你们能够有一个良好的结局吧。”
“这倒是的,我家还有祖上留下来的东帝国金币,好像是利奥六世时期的。”
维斯比说道。
“现在的君士坦丁堡城外也许还有我们当时修建的教堂,就在狄奥多西城墙外,您见过吗?”
“没有,也许被奥斯曼人毁了吧。”
乌尔里希摇摇头。
在整个北欧地区中,哥特兰岛是很特殊的一个存在,曾经是自由与贸易的文明之邦,比起周围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维京海盗,哥特兰人更喜欢发展和经商,足迹遍布波罗的海,北海与地中海,与几个世纪前的东罗马帝国贸易关系密切。
与东方的阿拉伯,波斯,印度与华夏不同,也许是因为欧洲民族繁多,地理分裂,居民们普遍信奉的基督教或多或少有着一些“神明之下,人人平等”的较为先进的理念,上古时代的基督教也留有公社思想的残余,完全由农民建立的自治政权早在文艺复兴和大航海开展前便已经存在了,最著名的当属维持至今的迪特马尔申农民共和国,一度辉煌过的哥特兰农民自治领也可以算做其中之一。
不靠皇帝,不靠国王,靠勤劳的双手与智慧的头脑,男人女人都会参与到劳动之中,这在整个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
哥特兰的首府维斯比城一度是整个北欧最繁华的贸易都市,是汉萨同盟的一份子,但自从丹麦国王将其彻底攻占后,一切的平等与自由都不复存在,贸易网络也接近断绝。
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哥特兰商人离开故乡,进入到汉萨同盟的其他城市,但汉萨同盟也越来越不能适应时代的潮流,一些德意志商人开始继续南下。
阿拉贡王国的巴伦西亚,就是德意志商人最多的一座地中海城市,巴伦西亚人常说的“德意志商人”当然不只来自于德意志民族,还包括了汉萨商人,尼德兰商人和北意大利商人。
热那亚和巴塞罗那先后衰落后,巴伦西亚成为了整个西地中海最重要的国际性贸易都市,主要发展丝绸贸易和羊毛贸易,吸引了来自西欧各国的商人,资本主义已经开始在这里萌芽生根。
阿拉贡王冠上最大的一颗明珠,这就是巴伦西亚城的重要性。
但是,十分不幸的是,随着外国工商业主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巴伦西亚城的内部矛盾越来越不可调和。
目前的巴伦西亚城主要有三支工商业势力,分别是本土西班牙基督徒,本土穆德哈尔穆斯林和外来的德意志集团,最尴尬的是,本应占据主导地位的本土西班牙基督徒却是势力最为弱小的一个,最后一个由于有更多的资本,反而势头强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