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修带着那叶大人一路西奔,待至西郊一座破庙外才堪堪停下。
他手心冒汗,不待身后之人发问便急急说道:“大人,小的在这庙后备了车马,您今夜出了城门,一路南去,待过了潮江便可投奔太子殿下,也可保住一命。”
叶大人却在这庙前慢踱几步,沉吟道:“看来梁都尉是早有准备,只是——只是我在漳邺府牢呆了月余,圣上久未下旨,梁都尉又是如何知道消息,还为在下备好了车马?”
梁修既带他来了此地,此时也不多加掩饰,直言道:“实不相瞒,我未拿到官府文书、也不知圣上旨意,今夜带大人出逃确有私心,可大人既已来了此地,便难回牢房,不如今夜助我一助,我梁修自会备足金银,供大人逃命去。”
叶大人笑道:“梁都尉,我昔日可有加害于你?”
梁修一愣,低下头道:“大人爱兵如子,从未苛责于我。”
那人便叹道:“你既不是针对我,我且信你一回。我叶绍平本事不大,助人之心还是有的。”
梁修心内更愧,竟隐隐生出放人之意,可便在他心神不宁之际,却在耳畔听得三娘呼声:“呆子,你还在做甚,难不成你忘了我俩的誓言?他们当日将你丢在山中,叫你受尽苦楚,难不成你都忘了?”
梁修浑身一抖,他心内虽存恨意,但现下回想往事却是慨叹居多,只是他也知大错已铸,此刻又哪能回头?于是咬牙朝叶绍平言道:“多谢大人,此事需一身手不俗之人来办,我、我早年受过伤,现下已无本事,这才来求大人。”
叶绍平并不理会,只是指了指足上铁链,问道:“此物可打紧?”
梁修面露难色,吃吃道:“小人未带刀剑,难以破除……”
“那便是不打紧了,行了,带路吧。”
梁修一愣,引着叶绍平走至庙内,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物,叶绍平定睛一看,竟是一条半掌宽的布条。他挑眉问道:“梁都尉藏的甚么宝物,还不愿叫人瞧见?”
梁修面露苦笑,上前递过此物:“若是大人要瞧,今晚便跨不出这庙门了。”
叶绍平听他语含胁迫,也仅是轻笑一声,又好似得了乐趣般将布条蒙于眼上,他缠了数圈,又朝梁修疑声道:“屋内昏暗,我若半途扯下,梁都尉如何发觉?”
“大人,今夜之事不由你我,你若见了不该见之物,定是逃脱不得的。”
叶绍平闻言叹气,慨然道:“好人难做啊——”
梁修不作理会,又从门后拿过一根竹棍,在叶绍平前脚处笃笃敲了两下,朝他言道:“大人便随着此声前来。”
叶绍平颔首相应,梁修便一手扶着墙,一手敲着地,将叶绍平引至庙内神像之后——这庙实在破旧,竟连这神像也已损坏大半、叫人无从辨清,只能隐隐瞧出是尊铜制坐佛,而其金身已破、外漆掉落,唯有面上那抹悲天悯人的笑意尚存,叫人仰头一望、仍生敬意。
梁修先前来过数回,却从未细看,今夜不知怎的,忽然心念乍起、仰头一望,竟见佛祖双目下垂、眼珠微转,好似在盯着他瞧!
破败的庙顶上几无完瓦,明亮月色洒在这怪佛身上,更叫梁修瞧得分明。
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只觉这坐佛面上悲悯不再,反是透出诡谲之色,骇得他快步前走,连竹竿敲地之声也杂乱起来。
叶绍平闻声蹙眉道:“梁都尉为何如此慌乱?”
梁修不敢多看,稳住声线道:“无碍、无碍……”
他冷汗频发却浑然不顾,只是躬身在神像后一阵摸索,也不知做了何事,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这地下好似裂作两半。
叶绍平倒是处变不惊,宴然自若道:“我现下倒是愈发好奇了,想我叶绍平一介粗人,又无有鬼神之力,当真能助梁都尉一臂之力?”
梁修仅是苦笑一声,又将那竹竿一抛——只见这竿子先是一动不动地定在半空中,后又扭转几圈,好似顽童般左瞧右看,待戏耍够了,这才笃的一声凑至叶绍平手边。
“——大人便握住此物,它自会带你下去。”
叶绍平伸手一握,又将竹竿向后轻扯,哪料此物竟是纹丝不动。
“奇也奇也,我这回真是不得不信了!只是……梁都尉不随我一同下去吗?”
“我与人有约,决计不下此地道,这才有劳大人相助。大人且接过此物,下至窖内,沿着竹竿将此物放至一处,期间无论听得甚么动静,皆莫回话,如此才可保大人平安无事。”
他说着又递过一物,叶绍平伸手一接,只觉此物甚为沉重,他又随意摸弄一番,感到此物巴掌大小,棱角分明、颇为方正,似是个木盒。
只是叶绍平目不视物,未瞧见这木盒上缠了数圈符咒,这咒文以朱砂为墨,却未写于寻常符纸之上,反以一指宽的锦帛为底,衬得这木盒更为奇诡。
叶绍平左手托着木盒,右手握着竹竿,便欲提步而下,他面色寡然,不像入未定之局,反似赴老友之会。与他相比,梁修面色则更为复杂,叶绍平面前并无地窖,只有个黑黢黢的圆洞,他见这人身影渐渐隐没其中,不免心中慌乱、出声喊道:“叶大人——”
叶绍平回头道:“梁都尉还有嘱咐?”
梁修息声不语,他忆起往事,心内百感交集——若论起来,叶绍平于他还有知遇之恩,本该是他梁修的贵人,可偏偏、可偏偏就因了这点恩情,竟叫他受尽排挤、遭人陷害,最后反若得个埋身山野的下场!若不是三娘,他早就曝尸荒野,叫野兽啃食殆尽,哪还有今日可言……
梁修神色恍惚,终是平静道:“大人小心为上。”
他在心内暗道:若是叶绍平此刻回头,自己便放过他去,总归从前之事,也与这位大将军无甚瓜葛。
熟料叶绍平听罢竟是面露笑意,他此刻已回转过身,恰将半边面庞隐入暗中,叫他这笑容更显古怪,只听他道:“梁都尉与我是旧相识,难道不知我叶绍平为人?什之一利,即可为之,梁都尉今日有求于我,他日我必定收取回报——或许也用不了几时,梁都尉便可报我之恩。”
梁修心内一抖,只觉这话听来可怕,可叶绍平已不等他回话,大步一迈便隐身暗中。梁修自然未曾瞧见,那人连跨几步后便将竹竿随手一抛,那竿子叫他扔在一旁,便如寻常俗物一般,哪还有适才精怪之样?
叶绍平又将手心覆于木盒之上,面上却不复淡然之色,只是低声叹道:“非是我见死不救,只是皇权更迭,需得慎之又慎,我若今夜不探,明日醒来又该忘却要事,那时便晚了——待此事终了,我定为尔等超渡。”
说罢两指一敛,在那锦帛上一划而过,口中又念念有词,只见帛书上繁杂咒符顿现金光,好似听了调令般,转瞬间便将锦帛撕作数段。
叶绍平虽以物遮眼,此时的举止却与常人无异,只听他笑道:“如此才对,若由你们带路,何愁寻不得那母大虫?”
说罢抚了抚面上胡须,旋即提步而入。
——
这厢怪事连连,那旁亦遇奇境。
自牢房外见到梁修,萧、沈二人便一路暗缀其后,随其来至城西破庙外。
见那二人步入庙中,萧镇双眉一紧、心中起疑,沈念见他如此,还当他记挂母亲之言,便道:“仲亭留在外头便好,我进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