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镇定定看了他许久,忽而背手一笑,问道:“你不说清缘由,我怎敢接手此物?”
鲤妖闻言上前一步,竟是屈膝跪在萧镇身前,躬身拜道:“腹中之话已存百年,今日既遇尊客,还望俯就一听。”
萧镇神色不变,回道:“阁下不妨直言。”
“实不相瞒,小人原居月海,本是水府青菱洞内修炼鳞物,苦修千年方得此身。月海之南便是积山,乃是上仙居所,它二者相去不远,是以小人曾与上仙有过数面之缘。”
“且慢。”萧镇忽而开口,打断道,“这积山可是甚么神仙洞府?”
鲤妖愣神:“非也,乃是上仙居所。”
萧镇摇头道:“你一口一个上仙,看来也不过是恭维之辞。此人既是居于山野,想必也只是寻常精怪,你又何必再夸口叫甚么上仙呢?”
鲤妖忙要再答,萧镇又道:“若他是神仙,那我又是甚么?你所言所行不论真假,必定有所隐瞒,你既然是有求于我,还是将实情细说一遍。其他恭维之话,不必再提。”
这鲤妖显然不知萧镇会如此答话,他神色古怪,又将腹内之言反复思忖一遍,心觉无甚不妥,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人所言极是。小人适才有所冒犯,实在该死,还望大人海涵,容小人再禀一二。”
萧镇未觉不耐,反有些意味不明:“若非知晓阁下所为,光听如今言语之谦,倒像是萧镇害人性命,栽赃与你了。”
鲤妖干笑几声,如若未闻般又接着说道:“小人虽无本事,早年修炼却勤,也曾四下打探修道之法。而在我等妖修之中,曾有一个说法广为流传,便是与那积山相关。积山虽非仙家洞府,却是九域灵脉所在,缈于凡尘却不沾人世俗气,隐连仙境又可汇天地灵风,对我等妖修而言,实乃最上乘的修道之所。”
“……非仙非凡、既仙又凡,此地倒是有趣,只是不知它方圆几何,又能容下多少妖物?”
鲤妖闻言苦笑一声:“上仙……大人英明,小人只说了几句,大人便已看破其中隐患。的确,正因此地极为特殊,自然也成了一众妖修垂涎之所,只可惜……此山之上,早有一位大妖盘踞,此妖年貌不详,可本领却极高。传言每有小妖欲近积山,皆被其囚于山脚雾瘴之中,需耗百年才可脱困,也正因此,妖修中虽是不乏心思活络者,却无一妖能真正踏足积山。”
“然所谓穷则生变、物极必反,众妖修不知沉寂了多久,总算在千余年前,盼来了一场大变。”
萧镇闻言轻笑一声,似叹似讽道:“瞧你如今模样,看来这场大变的确是好处多多。”
这鲤妖却像是沉溺于往事之中,对萧镇所言充耳不闻,仿若提线木偶般,自言自语道:“其时积山之上有霞光隐现、瑞霭蒸腾,这异象乃是凭空而生,萦绕积山之上,多时不散。妖修之中不乏见多识广者,见之大喜,同众妖云曰‘我等修道千年,不沾荤腥,不害人命,如此虽抛却臭壳、暂得人身,终究是破败皮囊一副,远不及那万万年不老不死之身。好在你我有福,今朝在积山之下得见祥瑞之景,你等且看,那处彩云依依、明霞灿灿,正是霞举飞升之象啊!定是积山上有大妖得道,不日便可功完行满。我等既有缘受此感召,不若汇于山下,只盼仙恩浩荡,稍乞灵益、浅悟道心,也好助己修行。’”
“此妖本就德高望重,众妖听言皆是信服,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皆道积山之上有大妖不日飞升,若来心诚朝拜,到时自有福祉。小人当时也听闻此言,可见众妖浩荡,心内反是起了退意,又因月海本就临近积山,小人便未上前去,只隔海相眺。不曾想这一谨小之举,竟是保全了我这贱命。”
说至此处,鲤妖抬头又观萧镇神色,却见此人面色平淡,全无探究之态,他不明其意,只得继续道:
“众妖修各怀心思,但也都对山中大妖心怀畏惧,只敢在山脚雾瘴外停留。也不知过了几年几岁,只见山中霞霭愈聚愈浓,好似泼血倾落,可众妖见之却是不惊反喜,只当是那大妖霞举飞升之日将近,更是诚心等待……谁知真到了那眷恩之日,却也是他们命尽之时!”
“待那血光冲破天际,积山之上竟是忽起万道惊雷,这雷劫来的突然,不说众妖无有准备,便是他们都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只怕也难以捱下。小人那时隔海相望,只听得积山处哀嚎一片,实是凄惨无比。万般惊惧之下,小人只得躲进水府,也不知变换了几个昼夜,只听那惊雷声歇,才敢往近一看。可更为古怪的是,小人本以为山脚处是尸山血海,却不料积山仍旧幽邃缥缈,别说妖物尸首,竟连一丝血迹都未寻得,更奇的是,积山脚下的迷障竟也消失不见。”
“……不瞒大人,小人那时确也心术不端,只想着这迷障已破,我等自可进山修行,也不必苟居在那青菱水府。小人进山之后,果真发觉此地受天地灵秀、得日月精华,真乃通灵造化之地,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只是越往山中行去,小人便越觉古怪,这积山之上竟不见任何活物,别说飞禽走兽,竟连几株得了灵气的草木也无有。小人一路行来,只觉死气沉沉,再一想山脚那些不见踪迹的妖修,心头更觉此地古怪,于是心生退意,正欲下山回府,却突闻山顶传来几声狼嚎……”
鲤妖说至此处,隐隐听得四方水界之外传来劈打之声,他神色忽而一变,面庞之上多了几分焦急,随即膝行数步,朝着萧镇再行叩首,口中还欲再言。
便在此时,突听得久未开言的萧镇厉声喝道:“住口!”
鲤妖大惊,唯恐计划生变,忙抬头去看,只见萧镇神色大变,原先平静的姿态不复,反是两手扶额,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鲤妖见状,心中顿觉不妙,他赶忙起身,抬手一挥,那原先悬在萧镇身前的宝盒便倏然回至鲤妖手中。
这妖物显然还有所忌惮,他站在萧镇数步开外,面上神色阴晴不定。静观片刻,见萧镇如今模样不似作伪,才佯作关切道:“大人、大人,您怎会突然如此?”
鲤妖此问倒非作假,他为了今日计划良多,怎料萧镇会突然现出这般狂态!?鲤妖心内焦急,又听得水界外劈声愈重,更是惊慌交错。
“这四方水界可屏万物,他既困于此处,便不该再受外界干扰……可他至今未碰宝盒,又怎会有此狂态……难道、难道是那秃驴诓我?”
鲤妖这番心神尚未定,又觉周遭一阵翻搅,好似地动山摇、天翻地覆,自己这四方水界竟有破裂之相!
“我明明以幻象拖延,难道那道士本事这般大,竟已脱困杀来!罢罢罢,此人既要坏我好事,我也只得先下手为强。”
鲤妖咬了咬牙,焦黑的面上恭谦不再,反是杀意顿显,他呸了一声,暗骂道:“原先不过是我示弱诱敌,你这小道还真当我怕你不成!”
鲤妖说罢,先是将这宝盒妥帖地收在胸前,他那丑陋焦黑的面上隐隐透出几分温柔来,却又即刻叫杀意掩盖,只见他双手往后一摆,双臂骤然间鼓胀而起,好似有甚么东西蛰伏在其血肉之中。
那东西愈胀愈大,转瞬之间便撕破了鲤妖的皮肉,自他掌心爬出,竟是两条血龙!二龙缓缓缠上了他的双臂,而后便一动不动,只静静地趴伏在鲤妖肩头。
就在这鲤妖施法之际,他用以囚困萧镇的四方水界也已不堪重负,水墙之上渐渐蔓延出数道裂痕,随着水墙外一阵接着一阵的急攻,墙上裂痕愈发显眼,然后便听得鲤妖一声痛呼,这四方水界总算是碎裂得干干净净,甚么痕迹也未剩下。
便在这水界失效的一瞬,原先头痛难忍的萧镇却是突然止住了动作,他面上狰狞的表情不再,紧闭的双目也缓缓睁开。
这是一双不属于凡人的眼睛,如今却被安在了萧镇身上。
那旁的鲤妖并未发觉异样,他现今杀意正浓,怀中的宝盒开启不成,自己耗费良久制得的四方水界也叫那道士拆了个干净,心念至此、怒火愈炽。鲤妖匆忙掐了个避水诀,往萧镇处抬手一抛,随后便飞身而起,他肩头的血龙微微一动,好似迎战一般昂起了头。
而那一旁,萧镇的神色也愈发平静,那避水诀轻轻罩在他身上,叫四方寒水难近其身。他便这般静立一旁,待四方打斗声渐近,他才缓缓抬眸,只见幽暗的水域中破开一道亮芒,那自负的鲤妖连连败退,眼见便要退至萧镇身旁,便在此时,那鲤妖周侧突然涌上几道暗流,溪中流水化作了几条粗绳,将这鲤妖捆了个严严实实。
鲤妖挣扎良久,大骂出声,却难敌这突然出现的水绳,不过多时,便已精疲力竭、动弹不得,可古怪的是,这水绳一端虽捆得严实,另一端那施法之人却久未现身。
萧镇在旁观战良久,见那人有所顾忌、不敢露面,反是轻笑出声。他先是往四周察看几眼,然后便气定神闲地自那避水诀中走出。
寒水自四面八方涌来,顷刻间便将这具凡人身躯淹没,可萧镇却浑然不惧,甚至连面色都无甚变化,直到周侧传来几声古怪的嘶嘶声,他才猛然间睁开双眼。
入目处竟是一条威风凛凛的青蛇!
这青蛇足有数丈大小,蛇身盘曲,宛若真龙,它一张嘴便吐出了一副避水诀,水波打在萧镇身上,旋即便将其包裹在内,萧镇只觉鼻息一动,顿觉四周空气涌来。
待他稍有恢复,便在水中唤道:“青蛇。”
来者自然是沈念,他自岸上跳下后,为防萧镇起疑,本是不愿化作原身,只他如今三重封印只破了一重,唯有变回原身时灵力最盛,也更有把握对付这鲤妖。好在探至四方水界时他便小心留意了片刻,觉出阵中唯有一只妖物,只要自己小心对付,倒也不难擒住此妖,到时再寻个机会打晕仲亭,也不怕叫他发觉。
可如今事态一变再变,先是萧镇忽然走出避水诀,随后他撞破自己原身,不仅不怕,反是这般气定神闲……
“青蛇。”萧镇见他不应,又唤了一声。
待听清此言,沈念浑身一僵,好似一脚跌落了冰窟,久久动弹不得。他数丈长的原身只虚虚盘旋在萧镇身前,显得十分呆滞,却终是不敢靠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