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姓伊万诺夫的小官吏——什么矿长,芝麻大小的一个职位——好像打定主意要在开春前要了他的命。那根鞭棍,象征着他小得可笑的权力,在施瓦伯格身上留下层层叠叠的伤痕。终于,这一次,他打折了那位前校官的双腿。
莱奥和其他战友们——他们曾经是战友,现在是“工友”——都认为施瓦伯格撑不过这个冬天。这里缺医少药,伊万诺夫当然没有理由安排妥善的治疗。
施瓦伯格消失了很多天,又或许只是三五天,莱奥记不清楚,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像永恒一样漫长。所有人都以为那家伙已经死了,像每一个死在这里的无名俘虏,不得安葬。直到有人看见他进出伊万诺夫的住处,系着蜡围裙,搬动食物或炉炭。看起来,伊万诺夫拿他当了私人男仆。
这事让莱奥觉得好笑,他也惊讶于自己在这种处境下还有余裕容纳玩笑。但玩笑是他仅有的、对抗命运的武器,不是吗?他希望自己可以疯掉,从此留在旁人不可窥见的欢笑世界里,那一定是最幸运的结局了,只是不知该如何达成。寒冷,饥饿,暴力,过劳,他感到这里的每一分秒都在试图逼疯他,但他却清醒得可悲。
回到伊万诺夫。对,回到那个笑话一样的小人物。和施瓦伯格相比,他当然是个小人物。他或许也曾被授予些许战功,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同一位帝国王牌相提并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留下施瓦伯格,也许他能感觉到,那个人身上的高贵气息,他想践踏这份高贵,他想试试当个有人侍候的老爷是什么滋味。
太可笑了。莱奥在这无用的分析中得到极大乐趣。他躺在铺盖里,被子很重,但那是由于油污和潮气。他希望黑夜快点过去,他宁可起来活动手脚,好过在这不足以御寒的重压下,忍耐冻僵后的痛痒。他在摩擦双手,奢望能获得一点点暖意,但他处在崩溃边缘的身体已经分不出丝毫多余的热量。
施瓦伯格不再下矿了。也许这是好事。伊万诺夫总需要殴打些什么人发挥他可笑的权力,莱奥希望下一个是自己,他希望伊万诺夫可以早点让他解脱,安眠地下,再也不必在酷刑般的寒意中醒来。
奇怪。他们每个人,至少,莱奥叫得出名字的每个人,都曾立下血誓,不负志愿,只求一死。而今,又是为什么,在这没有尽头的劳累和侮辱中,一天又一天苟活下去?
是谁说谎?是谁骗了谁?
莱奥竭力想着,指望这思考让他疲倦,让他在天亮前获得一点休息。如果他能在梦里回到兰柯城堡,从记忆里借一片夏光取暖,再一次,品尝小弗罗伊登贝格从二楼窗台扔下的、沾着鲜奶油的草莓……那么,或许,这行尸走肉的日夜还算值得。
他在迷惑中合上眼,想起白天下工时听过的一个名字。
芳尼亚。
在矿上做后勤的伊凡·扎伊采夫,像很多名为伊凡的孩子一样,被周围人喊作“芳尼亚”。
矿场上的俄国人都没受过什么教育。这个叫芳尼亚的男孩,看起来就十五六岁,据说是没考上高中,所以来混口饭吃。他经常坐在卡车上,脚下是一袋袋沾满了泥巴的土豆。
天空冷得似乎冻住了,一面晶莹剔透的蓝色镜子,风中夹着细小的冰棱。莱奥从矿坑中爬出来,提着矿灯。今天他差点死去,掉落的石头越过了他的脑袋,翻滚着砸入巷道深处。他坐下来,试图抽一根烟。没有这东西,口袋里空空荡荡。俘虏不配享受这种待遇,最低贱的纳粹法西斯,不配称之为人……
昨天上午,莱奥得到了一个好差事。厨房的小屋里发现了老鼠,需要用水泥修补老鼠洞。他自告奋勇,暂时摆脱了矿井中沉闷潮湿的空气。
厨房里充满了土腥味儿。一个人坐在火炉边,伸着手取暖。是芳尼亚,那个农村男孩。他摘掉了帽子,露出短短的头发和光滑的脸。他的手不大,手指末端的指甲泛着光润的粉色。
你好。莱奥用生硬的俄语打招呼。
你好。
芳尼亚抬起头。与其他俄国佬不同,面对德国俘虏时,芳尼亚总是流露出一种好奇,而非憎恶或恐惧。他年纪太小了,对战争几乎没有特别深刻的记忆。他不会辱骂德国人,当矿工排成几列接受伊万诺夫的斥责时,他却是平静的,甚至有一点同情。莱奥记得芳尼亚喜欢站在卡车旁边,抄着手朝矿工打量。
莱奥向他比划一下,用德语快速地咕哝:墙角有个洞,应该就是老鼠窝,我来修补它……
芳尼亚让开了位置,把那双小小的手藏了起来。他解开了厚重的外套,露出粗糙的毛衣。他的颈子也是白皙的,同他的脸一模一样。莱奥蹲下,仔细观察鼠洞。
就是这里,从外面也听得到老鼠的叫声。太冷了,水泥凝固成了一团。他只能用木板,将鼠洞严严实实地钉住。
这样应该就行了。莱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我看老鼠出不来。
不知芳尼亚听懂了没有,可能他压根就没听懂,因为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中,仍旧盛满了好奇。他的脸很红,或许是烤了火的缘故。莱奥看着这个男孩,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这个。芳尼亚伸出手,手里握着一个土豆,他比划了个吃的动作,莱奥惊喜地接过来,那是枚烤熟的土豆,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饿极了,狼吞虎咽,两三口就将土豆吞入肚中。
谢谢你。莱奥用他所知的贫瘠俄语道谢。
芳尼亚对此只是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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