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想过,有朝一日再回到这里,但不是作为仆人,是作为宾客。当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身份,戴着勋章,迎接前主人家赞赏的目光;伯爵会请他吸一支烟,或打两局球,在正餐后坐下来,谈论他们共同关心的事——所有男人关心的事,国家的未来。
他怀着那些想象走出兰柯城堡的正门。
“莱奥!”
他转过头,看到莉莲坐自己卧室的窗台上,怀里抱着一碗草莓奶油。
“一定要回来啊!”
一道红影划过上空,他抬手抓住飞来的目标。那是一颗沾着香子兰奶油的新鲜草莓。
1947,西伯利亚
施瓦伯格点燃干草,浓烟开始充满整个房间。
厨房的其他员工都收到通知躲出去了,待到驱鼠的烟雾散尽后才会回来。施瓦伯格没有口罩,只用一条破旧的围巾掩住口鼻,眼眶熏得发红、流泪,如同心怀仇恨;在烟雾中偷偷潜入的莱奥也做了差不多的打扮,用帽子遮住大半张脸。这种难熬的工作最好是交给被俘在此的异乡人——伊万诺夫那家伙八成很得意,有理由让施瓦伯格横遭一番折磨,殊不知这正是后者的目的所在。
他们借着烟雾的遮蔽,拆开莱奥曾修补过墙壁缺口,用矿镐将它拓宽,直到可以容纳一个人钻过。那里面是一段仅能容纳三两人同时站立的空间,与厨房墙壁垂直的一面墙和整栋房子的样式不同,明显是后来增加的,只是为了堵住不再需要的地下通道。墙后冷冽的空气让他们暂时得以自由呼吸。
按照计划,他们要破坏这面墙,进去探查,事后把里外两个缺口修补好。气温已经开始回暖,河流完全化开了,搅拌泥灰不再是不可能的任务。施瓦伯格提前知会过:如果你赶不到,我不会等你;墙封好了,你就没机会了。
莱奥在墙上钉了一个小洞,把顺来的火药填进去,用一根沾了油污的棉线充作简易导火索。
他们在墙外稍等了一阵,听到来自远处的第一声爆炸,厨房的地面随之震动。
“动手。”施瓦伯格说,像他曾经发布开火的命令那样。
莱奥引燃了炸药,砖墙应声破坏,涌出的砖粉尘融入烟雾之中,施瓦伯格泼了一盆水进去,避免不必要的隐患。他们先后翻进墙内,以爆破处为中心迅速凿出一个和外墙缺口大小相似的洞口。
“就这样,不要全部凿开,能过去就够了。”施瓦伯格扔下工具,“我们下去吧。”
莱奥钻过墙洞,另一侧没有平地,一脚就踩空了楼梯。他一路滚下台阶,直到撞上一面金属硬物。他无暇顾及自己是否受伤,目标近在眼前的兴奋为他麻痹了疼痛。
“小心一点,”施瓦伯格在他身后擦亮了火柴,点燃一截蜡烛头。
施瓦伯格果然想得很周到。
火光映出探险终点的景色,门闸上象征性地拴着几道锁链,不费多少工夫就砸开了。他们都接受过避难训练,知道如何开关此类闸门,和他们国内的规格略有出入,但大同小异。
挂在墙壁上的简易折叠铺,整齐码放的物资箱,都证明他们的猜想是正确的。也许是温度太低,或搁置时间还不够长,这些东西几乎没受到自然侵蚀。
“口粮罐头,好极了。”莱奥翻检着木板箱里的物品,“饼干,好像不能吃了……烟!有点受潮,应该不要紧……”
他拆开一包烟,掰碎一支烟卷嗅了嗅,似乎没有变质。
“我说,我们应该留个出口,不能一次都拿走,营房没地方藏。”他在另一个箱子里找到火柴,于是衔上一支烟,换了好几根火柴才有一根足够干燥的擦亮了。“你怎么想,施瓦伯格?”
火苗裹挟着烟卷前端,莱奥突然不在意这支烟了。一丝寒意爬上他的脊背。
“……施瓦伯格?”
闸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了。最后的气流吹灭了火柴。
【尾声】
阿列克谢度过了糟糕的一天。
他们矿上有人逃走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工人只是擅自旷工然后消失无踪了。同样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干出这种绝望的蠢事,一个人不可能从这里徒步到达最近的市镇,如果野兽没有杀死他,沼泽也会吞没他。
他一定是在这里待得太久,精神失常了,我们或多或少都有点。其他工人调侃说。阿列克谢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发生这种事当然是他的失职,上司打来电话大发一通脾气,他们隔着模糊不清的线路互相咆哮。
末了,上司说:你回去休息,阿里克,你太累了,我们都太累了。
如果睡醒就能迎来一个没有折磨的生活,那当然最好不过。阿列克谢对此不抱期望,他知道昼夜交替只是让人无数次、没有悬念地回到这个不会醒的噩梦。
也许他就不该接受这份工作,尽管也不是真的有选择。他对这一切根本毫无头绪,这不是他的志愿,更不是他的专长,只是“安置”。
像遗留在战后的武器,飞机、坦克被拆除引擎,无所适从地停放在军事基地里,等待粉碎或朽坏。被掏出心脏的钢铁巨兽,连疼痛也无法感知。
阿列克谢戴上帽子,离开办公室,怒吼留下的隐隐头痛陪伴他走向住所。
他经过同事们的宿舍,芳尼亚——那个后勤小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失魂落魄地望着远方新生的草地。
今天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非要说的话,厨房的鼠洞填好了,也许算是唯一的好消息。
现在,他只希望那个绿眼睛魔鬼不要触他霉头。他也不明白,自己的住处为什么会成为令他惮于踏入的龙潭。但这都是他自己造就的,不是吗?他执意要驯服那片神秘的恶意。
施瓦伯格——或阿廖沙——在清理壁炉。天气没那么冷了,阿列克谢对他交代过,白天不要一直烧炉子,浪费煤炭。
他的眼眶还有点红,应该是早上去熏老鼠洞的遗害。他和往常一样严肃、冷漠,但又好像有什么不同,嘴角眉梢有难以言说的微妙光彩。
“你笑什么?”阿列克谢忽然说。
“我没有笑。”
“不,你笑了,你在撒谎。”
阿列克谢抓住那个人的手臂,将他摔在地上。炉膛的焦渣从他手中脱落的铅桶里洒落。
他被按着无法起来,拳头纷纷落在头上、脸上。像被击破了面具,他脸上的笑意在血痕之间竟变得鲜明了。
阿列克谢怔住了,就像被冻结,一只手悬在半空。那是他从未在这张脸上见过的,美丽而浪漫的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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