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真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骨子里的自私竟如此下作。
每天夜里闻到那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叶迟昕都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是被放在油锅上煎熬。而就在大婚之日的前一晚，他再一次偷偷溜进房间，钻进了被窝自觉地缩进了白卿云怀中，搂着白卿云闭上了眼，也许是这些时日忧思过多，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睡着了。
在那淡如烟缕的草木香中，叶迟昕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四月之前自己第一次到梧桐公馆时，在那些虚假的笑脸与刺目的灯光间，一眼就看见了二楼上的白卿云，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像极了一株即将凋敝的兰花。而梦境里好似也冥冥自有定数，他再一次与白卿云亲近起来，发现了白卿云的天阴之体，哄得白卿云与他做下不伦之事，和现实一样，他深深地迷恋上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然而与现实不同的是，梦境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遇到陈一枚，没有用蛊虫，他与白卿云是真真正正的两情相悦，携手到老。在满园如梨花般的大雪中，他与白卿云相拥，许下来世的约定。那种幸福满足，相许一生的感觉，让叶迟昕想要落泪。
然而，梦境却斗转急下，无数乱流般闪烁的声音与画面如同旋涡一般包围了叶迟昕。当画面终于平静，叶迟昕定神，率先感到自己手上湿漉漉的，带着粘稠和令人心颤的温度。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手中捧着一颗还在微微颤动的人心，而白卿云躺在他的怀中，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喷涌四溅，狼藉得无比刺目，急剧失温的身体和白卿云放大的瞳孔让叶迟昕明白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迟昕瞳孔一缩，短暂地丧失了处理信息的能力，全然痴傻在了原地，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捧着那颗心吃吃的笑，声音里全是癫狂与绝望：“哥哥，原来你有心......你有心！你只是心里没有我而已........啊哈哈哈哈哈哈！你只是心里没有我！！！”
不！不！他从没有想过这种事！
叶迟昕开始挣扎，那种绝望和痛苦宛如一泼沸油淋在他心上，带来滚烫恨不得扒掉一层皮的热辣痛意，让他心脏抽搐起了无数水泡脓包，戳破每一颗流出来的都是刺目的鲜血和心死的悲痛。叶迟昕瞬间睁开眼睛，他看见了抱着自己熟睡的白卿云，眉眼安详。那一刻，叶迟昕仿佛从死到生，那种绝望下的庆幸让他手指颤抖，仔细又小心地摩挲着白卿云的五官，触感真实，确认这并非是梦境。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叶迟昕长舒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和额头全是因为恐惧和后怕渗出的冷汗。他蜷缩进白卿云的怀中，将白卿云抱得更紧一点，仿佛惶恐极其没有安全感的雏鸟，连动作都带着一丝心悸的味道。
白卿云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朦胧地感觉到叶迟昕与他贴得更紧了点，便下意识地亲了亲叶迟昕的额头，轻声喃喃道：“乖.......”
这一声梦语中的呢喃让叶迟昕僵住了，他屏住呼吸。夜晚很静，静得他只能听见白卿云地呼吸声和那胸口里安然无恙的心脏平稳的跳动声。叶迟昕把头埋在白卿云的胸口，轻轻地点了点头。
白卿云醒来后，就发现自己怀中空了，他习以为常，并未过多在意。今日应是大婚之日，然而宅邸内依旧是冷冷清清，不见任何喜庆之意。白卿云推着轮椅，到屋外看了看，半点鬼影也无。正好遇见青秀和桃红来送餐，白卿云便问道：“不是说今日是成婚的吉日，怎么不见动静？”
青秀轻笑，福身一礼道：“白公子放心，这婚礼啊，可得晚上才能办。”
果真如青秀所言，酉时刚过，宅邸里便突然变得热闹了，屋外人声鼎沸，隐约可以听见孩童嬉笑。廊檐下悬挂的大红灯笼摇摇晃晃，却映不出任何一道影子。白卿云在房间里被青秀和桃红服侍着换上女子的嫁衣，又戴上凤冠，就连轮椅上的软垫都换成了红色。
凭心而论，从嫁衣到凤冠以及各种饰品无一不是做工精湛，正红的锦缎淌着红珊瑚般流质的光晕，点翠朱钗闪着莹莹碧光，竟衬得白卿云苍白面容多了几分喜气，介于男子英气与女子柔美之间，晃眼一看，仙客醉红妆。
只是再如何精美，也是女子嫁衣。而由于白卿云腿疾，这婚礼的形制也改了，白卿云盖上喜帕，然后被请上花轿。入目满是鲜艳的红色，倒是一片喜气洋洋。白卿云隐约从花轿前扬起的珠帘望见软毯铺就的路面上洒满金粉，锦绣绮罗，金光浮动。
十六只青邪猛鬼抬轿，竟然连一点颠簸也无，反而如乘行舟，须臾便从偏院到了主院。玉楼金阁，朱漆走廊上浇筑着纯金的轩栏，挂着的红色金纹纱帘袅袅垂落，沿列排行的大红灯笼如粼粼火珠。
一进主院，所有的喧闹声顿时戛然而止，就连吹奏的唢呐声都被掐断了百鸟朝凤的喜乐。花轿无声无息地放下，十六只青邪猛鬼消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花轿前的珠帘，露出了叶迟昕的脸。
他身着红色长衫，胸前戴了一朵红花，越显身形笔挺，容颜清俊，盈盈笑着看向白卿云，似乎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那入了鬼道后苍白的脸也映出几分血色。叶迟昕轻唤道：“哥哥。”
白卿云没有应声，叶迟昕也不恼，将白卿云请下花轿放在轮椅上，然后新郎推着新娘的轮椅，走入没有一个人来参加的婚礼正堂上。
这是一场格外冷清也诡异莫名的婚礼，除了新郎新娘，没有一个活人，就连正堂首座也空无一物，只有最前面一个祭坛上供着一个天地牌位。铺撒在地面上的金粉被一阵风卷起，沾上了白卿云的衣摆，叶迟昕弯腰附在白卿云耳边悄声道：“我还以为哥哥会把盖头给扔掉。”
“呵。”白卿云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叶迟昕也不再多言，他隔着喜帕亲了亲白卿云的脸，便推着白卿云的轮椅到了祭坛前，本应两人下跪，共拜天地，叶迟昕却出于私心，顾及着白卿云的腿，只自己下跪。他虔诚地磕了九个头，这便完成了形式上的三拜。可叶迟昕脸上却不见计划即将完成的喜悦，反而每磕一次，叶迟昕的神情都会更加凝重一分。
这便又形成了极其诡异的一幕，新郎神色晦暗，毫无接亲的喜悦。新娘高坐轮椅，披着红盖头看不见神情。廊檐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在浓郁夜色下宛如一颗颗猩红的眼珠。而那新郎跪拜的天地牌匾，反而随着新郎的每一次磕头，其上绘制的符文纹路便又红了一分，直到完全变成深红，一种猩红粘稠的光在牌匾中流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滴下血。
最后一个头磕完，牌匾开始抖动，一滴深红色犹如血液一般的水珠，滴落在放在牌匾下方的一瓶酒中。叶迟昕见了，舒了一口气，如此便说明仪式成功一半，他和白卿云即将得到天地认可。可叶迟昕眉眼间却未见多少喜色，起身拿起那瓶酒回到白卿云身边，道：“哥哥，仪式成了，只需要洞房时喝下交杯酒，就算彻底成功。”
“叶迟昕。”白卿云突然开口，叶迟昕低头，看见白卿云头上的喜帕被一阵风撩起，露出一点下巴和修长的脖颈，在一片红色包围中，这一点白皙格外引人遐思。白卿云继续道：“你不会后悔吗？
叶迟昕的脸猛然变得苍白，他的唇颤抖了一下，随后狠狠咬住，不发一言，推着白卿云的轮椅就往屋内走去。绕过重重纱帘，到了叶迟昕提前布置好的婚房里。屋内装潢也是一片红色，从帘帐到锦绣鸳鸯被，再到朱漆雕花大床，红袖绮罗，喜气洋洋。
桌上燃着两支大红西烛，此外还有无数琉璃烛灯绕着房间摆放，将夜晚映得亮如白昼。叶迟昕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扶着白卿云上了喜床，唇边含笑道：“哥哥，今夜之后你我就正式成了夫妻，我........”
叶迟昕低头，想要亲吻白卿云，说出自己满腔情意，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那个字。他只能偏头难堪避过，强装无恙，用一柄顶端雕着金玉兰的称挑落了喜帕，旋即叶迟昕露出了惊艳与痴迷的神色，然而很快，他就在白卿云清冽的目光中回神，那是无数珍宝珠玉的辉光也无法掩盖的冰冷，刺得叶迟昕心下发凉，差点连那杆称都无法握住。
喜帕被挑开，白卿云的视线终于清晰了很多，再也不是被笼罩在一片刺目的红色。他看见了叶迟昕苍白的神色，叶迟昕似乎正在发愣，双眼看着他，可似乎又在看着别处。白卿云一眼便看出叶迟昕此时心绪激烈震荡，他没有出声干涉，反而抬手拆掉自己头上压着的凤冠。
“铮啷。”
金钗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叶迟昕，他猛然回神，发现白卿云正在卸掉凤冠，连忙上前帮忙。随后又拿出一把梳子，替白卿云梳发，口中关怀道：“哥哥，累不累？”
白卿云摇头，道：“不算累，毕竟是女子饰物，我身体再如何差，好歹也算是一名男子。”
叶迟昕眼眸暗了些许，夹杂着一些极细微的痛苦，道：“我知哥哥怨我，不仅让你强行与我成婚，还让你身着女子嫁衣，可我......”
可不论叶迟昕怎样张口，也无法说出那句掩盖私心的话语。他索性作罢，转而从桌上拿了两只系着红绸的杯子，斟满了方才瓶中的白酒。混合了血珠的白酒是淡粉色，在白玉杯里浮动着暧昧的波光。他端着两杯酒，充满希冀地看向白卿云，道：“哥哥，你可愿饮下这杯酒？”
白卿云看向那杯酒，他的目光落在了拿着酒杯的叶迟昕的手指上，叶迟昕心绪不稳颤抖的手指，引得手中的酒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晃得白卿云和叶迟昕的倒影碎裂，模糊又混合成一片。叶迟昕等了许久，他的心提了起来，高悬在胸膛里让他连呼吸都不敢。他本以为白卿云会拒绝，却不想白卿云接过了那一杯酒！叶迟昕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白卿云，问道：“哥哥这是.......答应我了？”
白卿云举着那杯酒，他的手指摩挲着杯壁，白玉雕成的酒杯质地细腻温润。然而，白卿云端着酒杯的指缝间却暗藏了一道灵气汇聚的锋芒，等二人臂弯即将穿过的一刻，这缕锋芒将会刺入叶迟昕咽喉，不会致命，仅仅会让叶迟昕昏睡过去，本以为将会是群鬼飨宴的婚礼竟然只有他与叶迟昕二人，这大大增加了白卿云脱身的几率。
白卿云垂下眼，掩住眸中冷光，淡然道：“我除了接过这杯酒，还能做什么？”
此言一出，叶迟昕眼中的光芒就如烈火泼了冷水，黯然失色。他沉默着端着酒杯，坐在白卿云身前，似是认命了一般，唇角勾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道：“那就开始喝交杯酒吧。”
白卿云抬起胳膊，就在二人臂弯即将交错的前一秒，叶迟昕另一只手却突然握住了白卿云的手腕。白卿云心中一惊，还以为自己指缝间藏着的灵芒被叶迟昕发现，抬眼看向叶迟昕，却见叶迟昕看着他，那双微圆如杏眼的眼睛布满了哀伤，在周围大喜的装饰，这样不合时宜的哀伤格外刺目。
白卿云一时间愣住，叶迟昕抓着白卿云手腕的手用劲很大，似乎是想要把自己内心的纠结与痛苦一并传给白卿云。他声音有些颤抖，充满了恳求和哀怜的意味，道：“哥哥，若是我、若是我从未做过那些对不起你的事，我递给你的交杯酒，你还愿意接吗？”
白卿云的心颤了一下，他有些微触动，想到一会儿即将发生的事，他的心稍微柔软了一点，他身体前倾，轻轻吻在了叶迟昕的唇边，留下一个干燥微凉的吻，道：“若非是这种情况，我想.......我是愿意接你的交杯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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