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伯蹲在地上, 一脸深沉的研究着满地各式各样的的工具。萧东楼靠着身后的篱笆,轻轻踢了他一脚:“唉,你到底会不会啊?要不还是让匠来吧。”
“别吵, 我怎么可能不会!”这刚刚在江南站稳了脚跟,建立起庞大家业的年轻人嘴硬的说道。“我可是在乡下种过地的人,种什么都能种得很好,你以为跟你一样,连移植朵都需要别人帮手?”
他说到这里, 竟显得有些得意。萧东楼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道:“那行,你好好种, 要是把我的这株十八学士种死了, 我一定会让你死得很好看!”
孙玉伯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
没过两天,易潜龙来找他喝酒,看他还在园里拿着水壶跟那株萧东楼一直随身带着的金贵的茶较劲,不禁暗暗咋舌,趁着萧东楼不在身边, 给自家老大支招道:“大哥,你去找个匠来,等东楼不在的时候来照看照看, 东楼一回来, 就叫他藏起来, 这不就完了嘛!”
“去去!”孙玉伯才不理会他。“你以为你这点把戏,东楼会看不出来?”
“看出来就看出来呗,他难道还会因为这点小事跟你生气?”易潜龙不以为意, 看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 不由耸了耸肩, 潇洒转身走了。“算了,懒得理你们这对狗男男,我还是去找老陆喝酒吧。”
但孙玉伯就是这么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不管是多么小的一件小事,只要他许下了承诺,就一定会做到。这株茶刚移植在园里的时候,还显得有些奄奄的,叶子也半死不活的垂着,但渐渐地,它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又长得郁郁葱葱起来,到春天的时候,还打起了苞,如往年一般,开出了奇特的、艳丽的紫色的,让孙玉伯犹为得意,还特意叫了下属们来园里,请他们赏吃酒。
但也就是在那个晚上,萧东楼告诉他:“我要离开这里,去赴一场决斗。”
彼时他们一同躺在床上,被满室的暖香笼罩得昏昏欲睡,孙玉伯闻言,却一下子清醒过来:“你知道了?”
萧东楼抬起下巴,笑眯眯的反问他:“我该知道什么?”
他总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看起来其实颇有些傲慢,但孙玉伯就是喜欢他的傲慢。没有能力的人傲慢,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愚蠢,但有能力的人的傲慢,瞧着却别有一番滋味。孙玉伯看着看着,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随后问他:“你不是知道赵炜约我决斗的事了?”
——赵炜这个名字,江湖人很少有知晓,因为他们知道的都是他的另一个名动江湖的外号,万鹏王。但孙玉伯叫这个死对头的时候,偏就喜欢叫他的本名,那让他有种一切掌握在手中的得意感觉。
就像他最喜欢别人叫他大哥一样。
“嗯,我知道。”萧东楼倒也并不遮掩,和孙玉伯有关的事情,他都十分看重,又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大事呢。“我本来想陪你一起去,如今却是不成了,因为地藏的剑约,我一定要赴!”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是点燃的战意,是对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最大的尊重和期盼,仿佛他的人生里,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孙玉伯和他一样年轻、气盛、野心勃勃,自然也知道有这样一个对手是如何的难得,不禁感叹道:“好!我会为你践行,你也为我践行吧,等我们都赢了回来,一定要为彼此好好地庆祝一番!”
他没有说自己会输的情况,也没有说萧东楼会输的情况,因为决斗有时候比的就是一口气,在气势上,绝对不能自己先弱下去。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正是意气风发、洋洋得意的时候,又如何会觉得自己会输呢?
“好。”萧东楼也答应下来,还顺口多提了一个条件。“到时候,你还要陪我一起下棋。”
他第二日清晨便离开了,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果决的人。孙玉伯知道他要先回自己的世界做准备,也没有多在意,因为他也一样要做准备——虽然在情人面前把话说得很满,但他毕竟是当老大的,总还是要为跟自己出生入死过的兄弟留一条后路。
那一战果然打得很惨烈、很艰难。凄风苦雨,风云变色。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才算是恢复了元气。
赵炜败了。但他毕竟没死。孙玉伯知道,他那样的人,绝不会被一次失败击倒!失败只会激发他的斗志,让他变得更狠,更圆滑,更周到,他要做好和对方持久争斗下去的准备。
但在那之前,他先买好了美酒,精心打理着茶,等待萧东楼回来共饮。
——彼时他还没想到,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三十多年。
*
萧东楼没有回来。
一开始,孙玉伯还抱着一丝希望,等着他哪一日穿拂柳而来,亭亭落在自己的窗前,含笑唤出自己的名字,但希望之所以是希望,就是因为世事未必会朝着人们渴望的方向前行。
一年过去了,陆漫天悄悄劝他:“他们剑客之间,决斗就是生死相决,大哥,你……你总是接受事实的。”
两年过去了,易潜龙高高兴兴的娶了第五房小妾,也端着酒杯劝他:“大哥,但凡他有一点消息,兄弟我都支持你等下去,但是这么久了,你难道还不愿意相信他的死吗?”
第三年的冬天,那株十八学士在一夜之间,忽而颓颓衰败了下去,掉了一地的落叶。
“唉。”孙玉伯把埋进土里,感觉自己其实已经不是太伤心了。时间就是那样奇妙,不管是多么强烈的爱恨,落到最后,也总是会被如水的时间冲淡,最后归于一派平静。
他在第二年娶妻生子,有了孙剑,又过了两年,又有了女儿小蝶。妻子温柔娴淑,见他喜欢在园里弄饲草,还特意向匠学了养的手段,帮助他照看满地的娇客,而孙玉伯也一直没有告诉她,其实这片土地之下,埋着所有为他献出性命的兄弟的尸身。
这不只是他的园。这里一直是义士的陵墓!
只可惜,她太薄命,只是一场风寒,便夺走了她的性命,如同当年那株茶一般,全不肯给人挽留的机会。有了孩子,孙玉伯也没了再娶的心思,一心一意把一对儿女抚养长大,然后逐渐从当初那个喜欢听人叫大哥的年轻人,变成了今日这个喜欢听人叫他老伯的中年人。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快到他听到律香川的报告,说云出岫在大漠用了凝雪功对付石观音的一众弟子时,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居然和自己用的是同一种功法!而为了原随云,他早就查过这个人的来历,可他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来到这个世界,以他的人脉,居然全然查不到他的师承和故土。
而现在他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此人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离开了江南,去了一趟无争山庄,果然从云出岫口中得知了那个人的消息。说来也怪,本来以为,过往的记忆,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不见了,但如今想来,那个人的眉目神态,居然还是那么历历在目。到底不是没有过快乐的时光的。
而等他回到孙府,面对的就是胸有成竹的律香川和一众叛变的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