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何洪往外头退去,离开了此处。
他从慈宁宫里出来的时候,从午门那处出宫,碰巧撞见了宋喻生进宫。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何洪出声阴阳怪气了一回,他道:“大理寺竟然这样闲,宋大人最近不是忙着处理马球场尸体一事吗,怎么还有空入宫呢?”
宋喻生无视了他的阴阳怪气,笑了一声,只这笑意很淡,笑意都不达眼底,他道:“我就是算是忙又同何尚书有何干系呢,我也不是工部衙门的人吧,何大人真要管我吗。”
何洪叫这话一揶,但他脸皮颇厚,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道:“我不过是问你一句,你便这般怨怼,且是不说我官大你一阶,单是谈年岁,我也是同你父亲能称兄道弟,都说宋家门风严谨,可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宋喻生也不惯他,直接道:“何尚书愿意这样想,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只是皇上等着,我也不能同你细细去说我宋家家风是否严谨了。”
何洪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好同他说的,宋喻生也无所谓他如何做想,即便他今日确实无礼又如何呢?何洪只管昭告天下,且看这天下人是信他还是信宋喻生。
何洪也不能拿宋喻生如何,只能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气得一口银牙咬碎。
踢到他就跟踢到了一块软,就算是有气也撒不出来。
何洪没再去想这件事情,回了家去,准备找个时日见见宋家的国公爷去。
那一边宋喻生很快就到了灵惠帝所在的乾清宫内。
今日入宫,也非是宋喻生自己要来,是灵惠帝喊他来的。
灵惠帝坐在上位,旁边无人站着,伺候的人都被他赶去了殿外。他的身上只是披着一件蓝色直领大襟道袍,宋喻生上一回见他还是刚回到了京都的时候,不过只是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竟看着是比上一回还要老些了。
他此刻似正拿着一卷画轴在看,见宋喻生来了,他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将头从那幅画卷中抬了起来,看向了他,灵惠帝淡淡道:“来了啊。”
宋喻生想要行个礼,却被灵惠帝挥手阻止。
他道:“犯不着行礼了,又没外人。”
当年总归是宋喻生带着暗卫把他从宫里提了出来,灵惠帝也知他为人,对他素来不做外人看。即便宋喻生或许不喜当他的心腹,但灵惠帝却是打心眼里把他看做信任的臣子了。
宋喻生见灵惠帝制止,也没有继续坚持下去,闻此作罢。
此刻近未时,方过晌午,午后的阳光有有些热烈,照得殿内若火炉一般,十分烧人,屋子里头却也没有用冰鉴驱寒。
因为灵惠帝的身体因为常年吃丹药,吃出了问题,冬季不畏寒,夏季不畏暑。看着倒是不错,可是真照这样的架势下去,说得好听些,似乎不日就能羽化登仙,但若是说得难听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灵惠帝这也是没有几年好活的了。
若是别人定也不能忍受这满殿逼人的暑气,但宋喻生或因温楚的习惯,多少也适应了些许,再甚之他这人素来安静,也能耐暑,在这热烘烘的大殿,也不曾见他出过什么汗。
灵惠帝眼前的画轴正是十岁的李昭喜。
画轴上,他那年幼的小公主笑得灿若朝阳。
灵惠帝的视线从画轴上移开,抬眸看向了宋喻生,他的眼底一片青黑,面上的皱纹横生,一举一动也竟如同六十老者一般,异常迟缓。
他缓声道:“上回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你身边有个小丫鬟,同小喜生得很像,是吗?”
灵惠帝脸上的神色未曾见得什么异常,左右只是看着宋喻生的眼神之中带了几分探究。
宋喻生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事,袖口中的手指无意识得拢紧,周遭时不时传来了殿外屋檐之下铃铛被风吹动发出的轻铃声。
宋喻生竟然在此刻陷入了迟疑,他做事情一般都很果断,什么问题从他脑子里头过一遍,他下一刻心中就能有了成算,可是现在这一刻,他却因为灵惠帝的问题有了片刻的迟疑,他竟不知该去如何作答的。
灵惠帝却出奇得有耐心,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等着他,他想,若是宋喻生说没有,他好像也不能怎么样,他能逼迫宋喻生,把人交给他吗。
他是一个和群臣闹翻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太监也叛了他,他除了一点身为皇帝的尊严,能让他维持着一点体面,能叫他去搅动一些风云,其他的权力,实在是少得可怜,少得稀薄。
良久,宋喻生沉默了良久,但他还是说了实话,他道:“是,那个丫鬟是生得和怀荷公主很像。”
灵惠帝听到了这话,身形微微颤动,他道:“是从云净镇带回的吗?”
两人都知道,灵惠帝想要问的,不过是,她究竟是不是李昭喜。
宋喻生知道,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说,但是他想,温楚总是要走出来的,她总不能躲一辈子。
宋喻生亦是在为了自己,还有她的未来着想,他不想要再这样囚着她了,若是可以,他想要和她堂堂正正的做一对夫妻。即便会有千难万难,可是总不能倒在了她的心魔之上。
他不能甘心。
宋喻生想到了这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一阵热风透过窗牖,吹进了殿内,这股热浪,吹得灵惠帝身形巨颤,他听到宋喻生的回答,那双垂垂老矣的眼睛顿时充斥了一片猩红,他.他怎么敢,怎么敢去藏了他的孩子!
灵惠帝顿觉崩溃,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的身体早就损毁得不成样子,任何一点事情都能击溃他,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从高台上走下,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宋喻生的跟前,其间甚至还差点摔了一回,他走到了宋喻生的身前,有些失控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宋喻生没有动作,任他这样抓着,低头便是能见得他的手颤得不像话,灵惠帝满腔的怒意,他终于生出了天子之怒,他质问,“你你!”
“你怎么敢?!究竟怎么敢!”
光是把李昭喜藏在他的身边,灵惠帝都能如此崩溃。若是真要叫他知道,宋喻生做了什么,他就算是搭进去了他这条老命,也能戳死宋喻生。
俗话说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从灵惠帝的历声质问中,宋喻生却听到了一种垂老悲绝之意,灵惠帝那双猩红的双眼之中,终是淌下了泪水,似是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苦楚了,泪水填满了他那沟壑丛生的脸,灵惠帝泣不成声。
灵惠帝其实都知道,不是宋喻生不让她来见他,不然的话,他今日根本就不会承认。是小喜她,她自己不愿意来见他。
做父亲做到了这种地步,他又有何颜面,再去奢求见她一眼。
但他这么些年没见过她,他真的很想她,很想她。
他能怎么办呢,他想让宋喻生把她带来,见他一面。
灵惠帝渐渐地松开了宋喻生的衣领,因着他方才的力道太大,几乎是拼尽了全部的力气,宋喻生里面洁白中衣甚至都被扯出来了些许,上面满是皱痕。
灵惠帝伸出手来,竟带着几分讨好似的,替他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帝王对一个臣子如此行径,几乎像是老犬在摇尾祈怜。
绕是宋喻生这样的人,心中却也生出了几分悲怜,他想到这是温楚的父亲,喉咙都有些发紧,不待他继续动作,就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皇上,不要这样。”
臣子触碰君王,制止君王的举动,是大逆不道。但,宋喻生制止了他的动作,只是想要去维护他身为君主最后的尊严。
灵惠帝却不肯听,执意地要去替他抚平那些褶皱,他道:“是我做错了,我我不该这样动你的。”
此刻,他就是连朕都不称呼了。
从前宋喻生只觉灵惠帝这人,无用又可悲,可是在知道他是温楚的父亲之后,竟也生出了些许别样的怜悯。
他知这或许是爱屋及乌。
灵惠帝执意,宋喻生无法,只能任由他动作。
直到他的衣服几乎恢复到了原样,灵惠帝才出声问道:“过几日是我的诞辰,你能不能能不能带她来见见我啊。”
泪水顺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的声音尽是哀求,将自己放低到了最低的姿态,他只是想求他,让他把李昭喜带进宫来。
他真的很想,很想很想见见他的小女儿。
即便,即便她不愿意,可他,还是想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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