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把儿臣锁在这,儿臣插翅难飞,父王何须顾虑……”
“儿臣所言只需片刻。父王想做什么,儿臣皆是王命难违。”韩非又说了两句。
王命难违,韩安倒是想起曾用这四个字敲打过儿子,难为他还记得。
“你们两个先出去,门外候着。”韩安终于摆摆手,屏退两个禁军官长。
两人松开韩非退出了偏殿,他躺了一阵想收起腿,但被藤条抽出的两道紫红伤痕,让他只是稍微动弹就引来钻心之痛。他在枷板钳制下扭动手臂侧开些身体,两腿屈膝交错,勉强掩住欲望勃发的下身。
韩安走过去,手里提着藤条,居高临下看着韩非,眼神依旧带着怒意。
韩非也在看着他的父亲,眼神异常澄澈剔透,就像眼底有一汪清泉。
“荥泽是水系交汇、四方要冲之地,韩地在大河的门户,新郑御外的屏障。”
“禹王治水能引济水贯穿大河,就能从大河再引支流出荥阳。他日若有交战,水脉可以是韩国对抗外敌的利器。”
韩非说完,韩安的怒意略有缓和,但凶狠之意不减,似是早有预计。
韩非恍若不觉,他看着韩安继续说。
“荥阳是荥泽之眼。荥泽东连鸿沟,魏国引渠接通汴水而过大梁……”
“荥泽治水,若妥善梳理全盘水系,鸿沟与大河之水掘通,能直逼大梁。”
“扼住荥泽,就是扼住水脉要冲。”
“昔日先祖与智伯伐赵时,智伯掘汾水倒灌晋阳之言,父王想必记得……”
韩非停下来喘气,身上的疼痛和快感让他越发虚弱,他极力撑住意志清明。
韩安这次眼神有了一丝波动。
分晋旧事他如何能不知。百年沧桑,世事变迁,但都源于当年晋阳之战。
韩赵魏三家虽然如今被强秦压迫,只能联手抗衡,王室之间比昔日亲近许多,但韩安也知道,三家在百年之前,多次互相攻伐,以至祸起萧墙。赵氏韩氏曾差点灭魏,而魏氏盛极之时亦有反击,也曾攻破邯郸。
国之邦交,向来起于利也亡于利。
他的儿子虽未明言,却已看穿这层利害核心。他所说之言,即是要自己以地利从水系上扼住魏国命脉,形成威慑。
韩非缓了片刻,又开始说话。
“智伯说,水可以亡人之国。”
“就是这话,引起先祖和魏氏的惊惧,才有联合赵氏反戈一击之举。”
“水能亡人之国,也能亡己之国。”
“不在荥泽治水,岂非祸水拱手让人!”
韩非说完最后一句话,那眼神忽而光芒乍现,仿若夜空里爆燃的烟火。他衣衫凌乱被拘束在枷台,却仰视着他的父亲。
韩安一时沉默不知要如何回应。
接着他看到韩非决堤而溃的表情。
是他从未看到过的不加掩饰的崩溃。
他的儿子在他面前早已习惯隐忍压抑。
韩安这时才知道,原来他的儿子,哭也能哭得如此动人心魄。
像是苍山深处涌出的溪流,从他的眼角涓涓而下。眼神亮如星辰,可他却在哭。
没有悲号,不是啜泣。
只有寂静的流泪。
韩非以前并非没哭过,但他总是不着痕迹遮掩那份被逼到绝境的痛苦,悄无声息地落下几丝水迹,偶尔会被韩安捉到残痕。
韩安想看他哭,可因为他的掩饰总错过。
这样袒露而绝望的哭泣,韩安头一次见。
清澈涌动的水迹长流不止,掠过他的脸庞滑下,韩非会眨眼,纤长睫毛每次抖动,就挤出成串的珠泪滚落。
这颗宝光悬珠,在韩安眼前一寸寸碎裂。
他不肯当着别人面哭,此时在父亲面前终于不再能压抑,尽涌无声之泣。
韩安低着头看了许久,韩非也仰着头哭了许久,屋内始终没有声音。
直到响起轻微的“啪嗒”声。
韩安看得有些入神,手上松了劲,那根藤条从掌心滑脱,落在地面。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尽管极为短暂,但他记得一闪而过的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