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笔纸摩挲的沙沙声,这样轻微的声响却成了沉默病房里唯一的噪声源,伴随着不时笃叩的重音,那是写到笔划末尾的停顿。意识恢复之前,是声音先一步传进了脑中,像是徐徐运转的机器,接受到信号就即时开了工,逐渐构想出声音的轮廓。可闭着眼睛想象的画面,又到底是通过什么看到的?
身体的奥秘仿佛无穷无尽,就比如关越不知道,平时总是易暴易怒的自己,居然也能在药物的驯服下变得如此平静。他眼皮微动,光漏进他的眼底,透过睫毛投下一排深不见底的阴影,像漩涡,混沌而又幽密。
他看到横亘在自己眼前的深棕色西装裤管,视线一晃,再抬头,便看到一个男人。面孔有些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挂着和蔼又虚伪的笑问他:
“醒了?”
那是主治医生,但他却没反应过来。
空空如也的脑海里有一些拼凑不出先后的碎片,关越下意识没说话,怔愣疑惑地望着男人。男人见状,向旁边示意,有护士打扮的人拿着准备好的衣服上前,动作轻盈而温柔地替他穿上。而关越就像任人打扮的洋娃娃,跟着护士的动作伸展手臂——
“对。”护士说:“右边。”
他们配合得很好,就像有过无数次的练习。
“今天你要去见谢先生,还记得吗?”
报出这个姓氏,关越声音有些沙哑地跟着重复:“...先生。”
谢这个字他没能吐出来,戛然一声搅灭在喉咙的滚动中。
男人打量着面前面色苍白的男孩,点了点头:“是的,谢先生交代十点前要将你带到,请和我们走吧。”
关越跟着他迈开手脚,开始的两步走得异常滞涩,就像是有什么一直拴住了他,即使脱下,也依旧保持着原来的习惯。跨过病房的门槛,关越三两步跟上男人,鞋底踩在冰冷细腻的瓷砖上,发出清泠的声响,一如他在这块瓷砖上跪过整夜前,膝盖落下去那一瞬间的清脆。不过幸好,他此时此刻是站立着的。
他很快熟悉了突如其来的自由。
日光在长长的走廊上斜着照下一片光影,关越越过一排仿佛吃人的空病房,光交错着落在他身上的,忽明忽暗,像闪烁的警示。他眯着眼睛向前看,才发现平日里如同没有跑不到尽头的走廊,其实终点就在眼前,他只要正常行走就能很快走过。
他跟着男人停在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前。男人为关越打开了车门,客气得不像话。关越垂下头,弯腰准备钻进车厢,同时嘴唇轻轻翕动道:
“谢谢。”
“不客气。”男人说:
“恭喜你康复了。”
关越愣了一下。
他没由来地踉跄后退一步,却撞在了什么东西身上,原来他后面还站着两个人,面孔也非常熟悉。这三个人将他团团围住,抓住他遍布青紫针孔的小臂,强烈的即视感让他猛然想起,自己每次从床上醒来,就是被这三个人打量,抓住他的手臂用绑束带捆起来,再对准他注射药物。
这三个人是主治医生,管床医生,还有巡查护士。
“上车吧。”
主治医生推着他的后背,又重复了一遍。
他被塞进车厢里,紧闭的车窗没给他留下一道缝隙。车在向前,关越看着倒退的树木和远去的病院,无比清晰地明白,他只是暂时从这处悲惨命运的中转站驾离,依旧会奔向下一个预定好的节点。
他获得的自由不是胜利的成果。
是没有人找他,也没人救他,所以他被迫参加了这场大型驯服游戏,并且输的一塌糊涂。
事情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的?
是在展禹宁家里接到的那一通医院的电话,告知自己关楚已经住进了icu,是后脚谢昀曦发来的消息,说已经处理掉自己偷偷去调查的人,还是更早,是自己在法庭上看到关楚,是绑架后拼命要跑回关楚身边...亦或是,当时出生,他的妈妈偏偏是关楚。
好像无论怎么想,他众多事故连接的绳索,都重重叠叠在关楚身上打了个结。
从熟悉的病院出来,谢云暄已经不太有波动。谢昀曦让他故地重游,除了恶趣味,估计也不过是想暗自早就他们母子二人至今仍在他掌控之下的局面。可惜的是,关楚因为病情急转直下,以生命的代价脱离这里,已经转了别的医院。谢昀曦失算,所以才气急败坏地拿关楚来刺激他。
那家病院是海恩地产投资的,谢昀曦这次是对自己用私刑,怕被谢伯生发现,不敢做太过火。他前几年被谢伯生送去国外待了几年,虽然初衷是希望他能变得像个人,但出去扭了一圈的谢大少回来也没见有多收敛,只是更加熟练地运用了伪装,学会至少要在父亲面前低头。
他是谢伯生名义上的独子。谢昀曦的母亲极有手段,即使谢伯生在外四处留情也没能留下别的孩子,然而露水情人众多也有例外,关楚大概是他用心最多的女人,如此,关越才能被不明不白地留了下来。
不过,这大概也是因为谢昀曦也从中作梗,和父亲沆瀣一气,将自己的小玩具弟弟隐瞒了下去。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谢昀曦干的不算少,据说他天生情感异于常人,又众星捧月般长大,不可一世,他从未把谁放在眼里,就算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以前犯糊涂事在范围之内,海恩地产都会替他兜底,直到碰到硬钉子,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对方家里有军政背景,三代内就一个女儿,好巧不巧,这么个宝贝,就给谢昀曦碰了。
当时一行人都玩得天昏地暗,荒淫无度,也甭管对方是什么身份了,绑着人家的手眼就轮了一遍。谢昀曦嫌脏,戴了套,而其他两个直接弄在了里面。证据确凿下,那两个被海恩地产堵了嘴的事发没多久就进去了。因为女孩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非常应激,又被喂了药记忆模糊,一度不愿意回忆,一拖再拖,海恩地产又乘机消抹证据,于是案件暂告一段落,谢昀曦逃过一劫。但他平时坏事做尽,好运也是有限度的,受尽屈辱的女孩在噩梦里想起模糊间听到的他们对彼此的称谓,当时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线索一步步细化,最后悉数指向了背后小动作不断的海恩地产,指向了谢昀曦。
即使是谢伯生出面,对方依旧表示没有私了可能。一旦谢昀曦进去,一定会让他永远在监狱里出不来。
那可是谢伯生法律意义上的独子。
那时候,他们都庆幸,还好留了个关越。
饶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谢夫人,在得知这件事后,百般情绪里泡了一圈,没来得及震怒也要感慨,还好留了个关越。天无绝人之路,留下了个完美符合身份的,可以塑造的替代品嫌疑人。
被带走的那天,命运将关越悬上钢丝,却让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从小就没被受到一点期待,连活着都是累赘的孩子,活到那时突然发挥了价值的最大化。
而这么简单的故事,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呢?是关楚,是他的母亲关楚。
谢云暄凝视着关楚的睡容,大概是电休克的效果还没过,心里异常的平和。他打着吊脖,没康复好的骨头在打斗中二次错位,黑色的高领毛线遮住了他身上的淤青。其实他没必要遮,也不会有人对他的痕迹感兴趣,至少每天只清醒几个小时的关楚不会。
他只是觉得,自己打量的这一幕很有意思。关楚估计曾在幼时无数次注视着睡着的自己,想着要掐死他又下不了手。现在境况翻转,注视的人成了自己。谢云暄抬起手,堪堪停在她的呼吸机面罩上。仪器有规律地滴滴作响,关楚的发丝滑落,就像是感应到了而眉眼微动。
“开玩笑的。”
谢云暄嘴角一松,好似自嘲般扯出一个笑,手指轻轻点了点说:“你死了又能怎么样,我可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就死掉。”
他早就看过关楚的用药病例,谢伯生对自己做的,并不比对关楚施加的少。感同身受却无法共情,怎么想都觉得很可悲。她是害怕了吗?她本来就是个胆小鬼。谢云暄了然,本来就不是在期待中被降生的孩子,就算是被当作交换被抛弃也好。
关系之所以变成现在这副可笑模样,以至于没有挽回的地步,与其说是一天天累积恶化下去的,不如说是疾速破裂的。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信任在关越遭遇接二连三的谋杀时并未消亡殆尽,对羽翼未丰的孩童来说,关楚身边依旧是唯一的容身之地。他仍旧对这个占据自己母亲地位的女人抱有一丝侥幸,因为即使关楚就是对他抱有杀意,也不会一遍又一遍折磨他。而在关越逐渐长大之后,也大抵明白,关楚不该是恨意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