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有恨扯了扯嘴角,“她都没看出来我把泪痣祛掉了。”
“至少她还健在。”周渺低声说一句。
他父母在他十二岁那年去世,两人都是京剧演员,在外地演出时遇到了地震,连遗体都没有找到,薛初静给他们在墓园立了两个衣冠冢,年年中秋都会去祭拜。
“你昨天去陵园了吗?”
周渺点点头,黎有恨把手在他肩上搭一下,算是安慰。
中午他没和周渺一起吃饭,出了校门,正遇上樊寒枝从车上下来。两人走去附近的一家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再开车去见邢疏桐。
公司在市中心,一幢写字楼比周围建筑都要高,顶上挂着公司的招牌。前台把两人迎进电梯,直上总裁办公室的楼层。
还是午休时间,一整层楼都安安静静,只在路过茶水间时碰见几个聚在一起说话的员工。黎有恨往里瞟了一眼,忽然间听到一阵摔东西的声响,循着声音看过去,从房门大开的总裁办公室里摔出来几块茶杯碎片。
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尖利的女声。
“没用!整天吃喝玩乐,叫你做的事一样干不成,废物!废物!”
那些在茶水间的员工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都回到工位上老实坐着。黎有恨探头探脑去看,被樊寒枝瞪一眼拽到了身后。
里头单方面的骂声持续了十多分钟,快一点钟时,邢疏桐终于走了出来,她气息还没喘匀,只说一句“来了”便领着他们进去。
黎有恨见着她莫名有些发憷,躲在樊寒枝身后,坐也坐在樊寒枝后边,藏着半个身子。办公室里还站着一个人,起初黎有恨没留心,直到邢疏桐喊了声“郑幽”,他抬头一看,果然是郑幽。他脸色有些白,耷拉着眼,佝偻着背,一脸怯懦,气势全无,仿佛变了个人。
邢疏桐见他仍呆呆站在那儿,气不打一处来,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朝他脑袋上砸,他来回躲,还是挨了几下,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邢疏桐却忽然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反手又打一下。
“打你你就受着!躲什么躲!没用的东西!”
她那又尖又红的指甲一下子在郑幽脸上划了三四道血痕。黎有恨惊得抓住樊寒枝的手臂,往他身后藏,身上凉了半截。
郑幽什么话也不讲,丧家之犬般走出去了。邢疏桐转身清了清嗓子,回过头来对上兄弟俩,又是一副柔和的笑脸。
“不好意思,见笑了。”
樊寒枝仿佛没看见刚才那场闹剧一般,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淡然说:“是我们打扰了。”说完便看向黎有恨。
黎有恨把樊寒枝的袖子抓得发皱,垂着头根本不敢看邢疏桐,心如擂鼓,背上冒冷汗,讲话时又开始结巴。
“我、对、对不起,昨天,我……对不起。”他说完仿佛虚脱了似的,软倒在沙发靠背上,嘴唇还发着颤。
邢疏桐浅浅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是我唐突了,你们一家人的聚会,我本来不该去凑热闹,找时间我们再聚就是了。”
黎有恨白着脸勉强笑一下,耳边还回荡着刚才那两记响亮的巴掌声,仿佛自己也被打了似的,脸上隐隐约约地疼。
他想着方才那个胆怯模样的郑幽,思绪发散了片刻,再回神时听到邢疏桐说:“上回你买给诺诺的那个蛋糕,她吵着还要吃,我找了好几家都没买到,是什么牌子的?”
樊寒枝把玩着手里青瓷花纹的杯子,说:“是认识的糕点师傅做的,既然诺诺喜欢,下午我让他做了送过去。”
黎有恨听着愣了愣,脸愈发的白。
邢疏桐又说了几句没意义的客套话,樊寒枝便站起来告辞。黎有恨把头垂得低低的,微微鞠躬朝邢疏桐道别,出去时脚步不稳打着磕绊,一直到出了公司都没缓过劲儿来。
樊寒枝送他回学校。半路上忽然变了天,风呼呼地吹,黎有恨刚把车窗关上,前挡风玻璃上就铺满了雨丝。
他偷偷瞥一眼樊寒枝,斟酌着开口,问:“哥,她女儿叫诺诺?”
“邢一诺。”
“那、昨天,你……你不是第一次见她么?”
“嗯,回来见过她两三次。”
黎有恨呼吸一紧,他握着自己的手心,只觉得比方才在那办公室里见到邢疏桐发火还要害怕。
“所以、所以意思是,你回来过?来了苏市?”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了,樊寒枝一只手懒懒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撑在车窗,指尖抵着太阳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你回来过,而且回来了两三次,见她和她女儿……”像是在问樊寒枝又像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话,说完,黎有恨把头转向一边,看着窗外。街衢上一片忙乱,步履匆匆的行人,在人行道上穿行的自行车和电动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和人声,紧接着天上忽然坠下一道闪电,直直地劈在街边一座建筑上。
他吓了一跳,跟着外头的行人一起惊叫起来,捂着耳朵蜷在座位上。
雷声隆隆响起来的时候,他心口仍是发颤,胃里也不舒服,像有蚂蚱在跳。或者他不是因为雷电在害怕。
昨晚樊寒枝在饭店门口抱那孩子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那么熟稔亲昵的姿态,当然不会是第一次见面就能有的。他们要结婚,一定经过来来回回地商讨,见面也是必然,樊寒枝回国来有什么可稀奇的?
当然没有什么稀奇,他只是回国,见那两个陌生人,绕过自己这个亲弟弟,近在咫尺的亲弟弟。
车子重新开出去,樊寒枝伸手来摸他的脸,喊了声“恨儿”。
他一动不动,把脸藏进臂弯里。昨晚的那些低声细语,那温暖的心跳声,在庄园时那个湿淋淋的拥抱和热气氤氲的瞬间,一些不经意的肌肤的触碰……这些东西给了他太多的错觉,让他几乎要忘了,樊寒枝同樊潇一样,抛弃了他整整八年。
就算从邢疏桐的公司到学校这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樊寒枝都不愿意绕一绕路来看他;就算他们两人是亲兄弟,樊寒枝也一直等到沈寂提出想见他的要求才来找他。
他甚至不是一个备选项。
到学校时雨下得倾盆,黎有恨给周渺打电话,请他过来送伞。挂断后他反复地把手机壳一角拽下来又按回去,犹豫了片刻,说:“哥,我也想吃那个蛋糕。”
“自己去买。”
“我就想你买给我,你都能给她买,怎么就不能给我买?”
“她几岁你几岁,不要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