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儿,里头传来一管不耐烦的小丫头清清脆脆的声音:“知道了!我看着呢,婆婆早睡切罢!”
是秋桃那丫头。
她就没见过这丫头拿眼睛看人——尽拿鼻孔瞧人了!
京城豪门大族出来的,不得了欸!
都是伺候人的,拽什么拽!
婆子翻个白眼,又拿手拍拍嘴巴,呵欠打完回房睡觉。
山里却是倒春寒,山月冷缩在牛车上,直到下了山、路变平缓了,才觉得暖和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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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陆赶车先去城东的绸庄,孙五爷一早候在正厅中,面前的大木板桌零零星星铺着几幅做旧的古画,听门“嘎吱”一声响,这才抬头来,先看山月遭罪与否,见来人全须全尾,一张脸仍旧是冷冽得结成一层冰。
“城里都在传,你要嫁人了?”孙五爷随手放下笔,吹了吹墨迹未干的落款,微微抬眸,眸光既亮且闪烁。
山月在大木板桌前落座,身形不自觉地向后靠,始终与孙五爷保持着合适的客气的距离。
“是,十日后接亲启程,嫁往京师。”
山月语气淡淡的,像在陈述明早吃稀粥比吃豆浆,更好克化。
孙五爷瞬时有股浊气自胸腔扑上喉头。
“为何?”他认为,自己有权利提出疑惑。
同时,他也认为自己有义务提出意见:“不妥,我认为不妥。”
山月歪了歪头,眉头微拧:“我可有该完成的画作未完成的?抑或是原先画的画儿,给您,给‘过桥骨’惹下了什么麻烦?”
浊气卡在喉咙口,梗住了所有的情绪和诘问.
“没,没有,并没有。”孙五爷借查看落款位置高低的举动,微垂下眸光。
山月抿抿唇:“那妥与不妥,又与您何干?”
“我与‘过桥骨’,与您,从来未签署过有关‘归属’的文书,我画母版,您按件购买我的母版,银货两讫后,便互不相干。我自是感念您从天桥将我买下,但这些年,我送您的母版、为您的盈利恐怕早已多出五两银子百十倍——便是前头我向您借用老陆叔赶马车,也是付了钱的。”
山月低声道:“我不认为,我必须向您解释我的行踪与考——”
“量”字尚未落地,便听孙五爷沉声截断:“银货两讫,互不相干是因为这样的方式,你才会自在!”
这么多年的相伴,交织缠绕的情谊,怎可看她飞蛾扑火般,一意孤行!
孙五爷在心中欲盖弥彰地,将他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情感,定义为“情谊”,而非“情愫”。
翻过年头,他将满三十六岁。
本命年,流年不利,易冲太岁。
三十六岁的孙五爷,眼角与眉心已藏有些许细纹,素日平静无波的脸孔上五官屹然,微微张开来的嘴唇,舌头似乎顶住下颚,方能顺畅呼吸。
他整个人,像一簇错过了季节但仍坚持拔高,却摇曳不定的竹节。
他有些痛苦,但痛苦是在所难免的。
却分辨不出,他究竟在痛苦什么:是痛苦于山月执拗地偏向虎山行执拗,还是痛苦于无法宣之于口的那份“情谊”。
孙五爷常觉自己卑劣:如此大的年纪差距,怎可将这般下作的心思,摆放在自小看着长成的姑娘面前?
虽这份“情谊”无法言说,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山月走向绝境。
“我知你身负血仇。”孙五爷压低声音:“近年也在私下暗查——你以为京师根深蒂固的功勋之家——那常家,也似程家那么好对付?”
山月缓缓抬头,蹙眉发问:“您查到京师常家去了?”
孙五爷低声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虽无权势,却胜在路子广,虽未查出全貌,却在一二年前,就隐隐有些影子。”
山月频繁往返于苏州府与松江府之间,前几年每到清明必去松江府河头村.
怕火
无户籍名帖.
让人不由得想到福寿山那场山火。
恰好,山火发生那年,京师常家的小少爷四处求画一副《山夜林火图》.
山月眸光沉沉地静静注视着孙五爷。
孙五爷继续道:“你以为嫁与那二品、三品的大员,便能顺利借势了吗?”
孙五爷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摇着头道:“不成的。官官相护,人人自危,你只会像一条蹿进海里的小鱼,不到两日就溺死在咸海里!”
“纵然你顶了官家小姐的名头,你与他们也并非一路人。不是一路人,怎可驾一匹马,行一段路呢?”
“那谁与我是一路人?”山月问。
孙五爷抬眉道:“我为你前辈师长近十载,‘过桥骨’陪你身侧近十载,我们方是一路人!”
他将自己钉在“师长”的位置。
此话一出,孙五爷总算觉得自己名正言顺起来。
名正言顺地把山月留在身边。
“人生在世,仇恨二字,不可为永生之章!更不论对方如百年巨木,而你只是小小蝼蚁,蜉蝣撼木,螳臂当车,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若留在‘过桥骨’,咱们徐徐图之,未必没有机会!”
留在“过桥骨”,留在他身侧,至少在山塘街这一亩三分地,他可护她周全。
以“师长”的名义。
让自己心安。
“机会?”山月笑了笑:“什么机会?给权贵端茶倒水的机会?还是卑躬屈膝的机会?”
山月站起身来,眸光冷冽:“五爷,您是商人,素来明哲保身,从不做危险的生意,从不赚带血的银子——我不求您伸手,只请您当作不知。”
山月抬脚欲走之际,似想到什么,侧身回转眸色,语气中带了几分讥讽:“毕竟,对您而言,我只值五两银子。超过五两,我的生死便听天由命。”
孙五爷神容一滞。
山月推门转身而去。
孙五爷一时失神,手自四方案桌边缘滑落,猛地落下后,方惊乍回神。
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
孙五爷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因为那时,他浑身上下只有五两银子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