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惹得秦宽哭笑不得,心中的气都散去大半,当即道:“小没良心的!你二哥我从小到大都没打过你,装什么装?”?
转而又拉起温容一边的手来,催促道:“你倒还轻松得很!你哥到处找你不见,我绕了好久才见着……没事又跑到宫里来做什么?快些跟我来,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马车和些简便的衣裳行李都在车里——”
男人说话间,已经拉着温容的手朝前走,行去的正是宫门口的方向。温容恍恍惚惚的,也不反抗,只呆愣道:“去哪儿?……这又是怎么了?”
秦宽回头看了温容两眼,复又叹气,和他简单说了:“自是离开京都。太子曾想叫上你同皇室的卫队一块儿同行,不过不合规矩,帝后皆不答应。我同你哥说过了,叫你们跟着我爹的车队一块儿走,沿路上还有礼部、吏部几位大人和三名阁老同行,也安全些……”
原来,京中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收到一堆战报,而这日清早,一则消息更引得朝野炸开了锅。
据传赤族人天性暴戾好战,羌军在郓城之内尽情欢笑,掳掠奸杀。责镇周边三州的巡抚被羌军捉拿在手,不堪受辱,倍觉愧对百姓与帝皇,当即悬梁自尽,第二日被羌军首领高挂城门之上,死去的尸身面色紫青,舌头吐翻,长垂面下,颈部穿着一圈手腕粗的麻绳。
每有大风吹过,那尸身便跟着摇摇晃晃。冬日严寒,死人体内的穴肉皆被冻得僵硬,终有一日,头颅再也承受不住重量,整个身躯便由颈部分成冰凉如石的两块,人头依旧高悬,人身径直摔落城门口前的地面之上,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死去的巡抚之女、建帝后宫中的昕妃先后获得两个噩耗,不仅仅是她的父亲,就连已经从军两年的幼弟也在数日前与赤羌的交锋对战当中死于刀下,深觉帝心自私,大局当定,建帝这时决定南迁,无异于选择放弃京都和当中的百姓。于是当即投井随殉父弟,至今尸身应该都还热着。
温容听得身上毛孔竖立,又听秦宽说那妃子留下一张纸条,横七扭八地写: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尸身连并纸条都叫人找到了,允皇后大骂这昕妃没读过几本书便胡言乱语,发了疯癫,生父、兄弟为国殉身本是荣光之事,她有如此胆量污蔑皇帝,怎么没胆活着受罚?
于是叫人鞭尸百下,以去晦气。
温容总算清醒了。他来皇宫时只隐隐觉得宫内一片气氛萧瑟,就连宫女和内侍的步伐都是匆匆忙忙,好像人数都比往常少了许多,不想建帝竟比之前定下的时间还要早三四日便走,当即又疑惑道:“我大哥也在车里?还有你……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秦宽扯了扯衣领喘气,又说:“对。我留下来,你们先走。”
温容呆了呆,明白了,秦宽在朝堂上公然惹怒了众多大臣,一时间树敌良多,众人纷纷求请建帝,既然是秦宽如此坚决提议,就理应负起责任,留在京中处理后续事宜。秦丞相对于儿子的作为不闻不问,也不帮他说话,而建帝要让大臣消气,就务必要答应这个要求。
好在秦宽看着十分甘愿受责,毫无怨言,这让建帝非常高兴,对秦宽愈发和颜悦色。
众人心知肚明,秦宽所面对的是一大难题,城破了,他必然受无数人怨怼咒骂,一旦守住,那便是莫大的功劳,秦宽、秦丞相,秦家上上下下,日后都能走大运、享大福。秦丞相表面上与秦宽划清界限,实则大有让他放手一搏的意思。
可要想守住城,又谈何容易?
温容说不出话了,茫然间已经被秦宽带到了宫门之外,两人坐上一乘轻便马车,秦宽一路将他送至京城东南边的近郊官道之处,那边已有许多外形不同的大小马车停驻等候,已经有人不耐烦地开始催促。
温廷正在一驾马车当前站立,看见温容后示意性地摆了摆手,便自己先钻入车内。
温容转身和秦宽道别,对方看着有些犹豫,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说话时放慢了语调:“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和你说。我爹答应我了,说我可以娶你,只要……”
他说到后边,忽地没了下文,好像又不想说了。温容原本低头捏着腰间的软带,闻言也傻傻地抬头看他,忽地意识到对方是在说同鲜国使者共同进宴那天的事,想也不想,便下意识呿道:“……谁要你娶我了!”
温容说完,面上却浮上一层浅薄的红粉,想了想又道:“只要如何?你怎么不讲了?”
正当这时,远处倏然传来几声接连的马哨,周遭突地开始躁动起来,马匹踩着地面,从鼻孔当中喷发出不耐烦的鼻息,原是队伍准备启程。
秦宽却又叹气:“……不如何,这事……之后再说。你快些走吧,别让你哥等急了。”
温容还想说些什么,身后又是一阵尖锐的哨响,直接打断了他的思绪。秦宽拉着他到怀里,轻轻亲了一下,复又催他,温容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咬着嘴唇道:“那……那你小心些。”
说罢,跑几步便回过头来看对方两眼,终于登上马车。
车群很快开始朝京都之外移动,温容还有些为秦宽之事伤心,温廷和秦宽政见不同,对此只是简要安慰:“秦宽野心勃勃,此类人要么早折,要么平步青云,他想险中求富贵,朝野之中也需有人收揽罪责,既是他自己要犯险,便不必为他担忧太多。”
温容不知该说什么,乖乖依附在自家大哥的肩头,听着对方有力而绵长连贯的心跳,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当中醒来过一次,被温廷看着填了填肚子,复又沉沉睡去,如此过了三四天,竟已疲乏得像是过了近半个月,日子好似没有个尽头,愈见周边年长的众人眉头紧锁。
终有一天晚上,温容几乎是立刻便被某种嘈杂之声给惊醒了。
那时马车内还燃着一盏幽暗的银灯,掀开车窗看去,外边点着几座用以照明的篝火,更往外是一层浓密的深深幽暗,依稀可见道旁树木高大,杂草丛生,一派荒芜野蛮的场景。
一丝彻骨的冷气顺着车窗的窗缝中钻探进来,叫温容打了个寒颤,又将窗户关上了,回身看见一旁的温廷还没有醒,于是他重新弯下腰去,窝进大哥的怀中,企图驱散掉那缕寒意。
不想他先前听到的那声音并未消退,最初时还是闷闷的,却渐渐变得响亮沉重起来,好似从遥远的天边来到了近前,顿时犹如巨雷炸裂、暴雨倒豆,蓦然间不知何时已然变得清晰可辨。
那是一连串的马蹄声。马蹄在林间快速飞奔而来,激起阵阵高扬的飞烟,夹杂着马的嘶鸣、高声的笑骂与吼叫。
温容又从马车内的榻上弹坐而起,温廷也被惊动了,一手按住幼弟一侧的肩膀,自己匆匆披上外衣出马车查看。温容也跟着胡乱披上外衣,只听温廷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发生什么了?”
周遭的数驾马车内也同时发出许多惊呼和议论之声,好像所有人都被一同惊醒了。有先前的守夜人屁股尿流地从林间跑回,大叫道:“来……来人了!”
一时间吵闹更甚,温容心中顿时咯噔一声,接连涌上无数猜想,听到外遭一众惊慌失措的叫喊,温廷当即喊道:“来者不善,上马车!”
温廷又和旁人急匆匆地交代数句,立刻回到马车之内,这只车队内的众多人皆像热锅上急火煎灼的蚂蚁,排在后端的人纷纷催促:“前面的在干什么?还不快走!”
十来驾马车开始在孔道之上尽速飞驰,外边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细细小雨。跟随车队的卫军官兵不过不足两百来人,此时全都留在后方作战。
他们身后的声音时远时近,刚开始还像在一里开外,后面很快地靠近了,甚至连半里都不足。温廷抓着温容的那只手越握越紧,几乎要他喘不过气来,温容却并没有将手收回的意思,只轻声说:“大哥……”
他才开了个头,马车外就忽地传来箭矢流星般飞速射来、立时射破当空的唰唰声响,有的在他们的身后便急促停下,有的刚好于马车身上擦过,发出噌噌的碰撞响动,飞箭锋利的箭头扎入木框当中,炸得木质材料翻卷,木屑四溅,更有一支径直射向马车前端——
温容只听车前一声惨呼,伴着箭身噗嗤一声插入肉身的开绽深陷之声,顿让温容毛骨悚然,但见原先架着马的车夫的身躯颓然倾倒下去,顺着车板翻过到旁边的泥地之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那在前方奔驰的两只跑马却浑然不觉原先驱驰他们的人已经死去,还在奋力向前狂奔。与此同时,队伍中前前后后俱是一片惊叫哀嚎,各类声音此起彼伏,宛如传闻当中的阿鼻地狱。
马车笨重,远比不上直接骑马来得快疾,那只数人来袭的队伍很快便和温容他们的队伍愈发拉近。
正在这时,恰遇上前边一辆马车轰然侧翻倒地——
那车身前边两只马匹竟皆被赤羌人所射的长箭击中腰身臀腿,陡地受了惊,开始痛苦地嘶嚎长鸣,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疯狂地冲撞,又复被缰绳和马鞍牢牢地扯回原地,双蹄高高耸于空中,竟连带着整辆马车借着蛮力“哐当”一声滑摔翻滚。
里边的人发出受了惊的大叫,好似倏地受了重创。那林间的管道本也不算宽阔,而世家朝臣所驾的车马皆豪华至极,车身几乎将整个孔道的宽度都占满了。当时温容他们所在的马车距离前面那侧翻的一架不过距离几丈,眼见马上避无可避,整个马车行流就要断在此处,任由赤羌之人追击降服——
温容听着头顶上噌噌扎入车顶的箭矢声响,忽地被温廷搂着肩膀,踩着马车的踏板冲出车外。
他下意识地抱紧大哥的脖颈,紧接着马上被温廷揽着双膝下方抱弄起来,旋即身子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竟是温廷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紧拽马缰,将身前的一匹马拉得靠到近前,立时将怀中的人抛送上去!
温容从口鼻当中发出小小的惊呼,听闻温廷喊道:“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