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母亲还未满十六岁那一年,外婆在古厝里脑溢血发作,当场丧命,当她赶回三鲲鯓时,还来不及放声大哭,她的兄嫂就从桧木衣橱,将外婆那块出嫁时压箱的布料拿出来,催她赶紧缝制入殓要用的寿衣。
据母亲回忆,那是一块米白sE的纯棉横贡斜纹布料,隐隐闪着月亮的银sE光泽,拿在手上极为轻柔,由於放桧木橱里三十多年,摊开来还散发幽幽香气。
只是,她顿时心慌地不知从何做起,虽知外婆生前喜欢穿两截式的大襟衫与黑宽裙,但邻居大婶提醒她,说外婆生前更喜欢台湾长衫,「每次你卡桑从市内收租回来前,总是在美丽都美容院先让专人梳好发髻,恰好搭配那袭长衫,就像贵妇般,优雅气质令人难忘。」
只是母亲不擅长制作长衫的立领,所以便由大婶帮忙裁剪布料,然後再让母亲用临时借来的裁缝车完成。
「记得千万不要将泪水滴在长衫上,这样你卡桑会舍不得离开!」大婶千叮万嘱说道。
然而,对於一个尚未完全成年的孩子而言,帮自己的母亲裁制最後的寿衣,已经够悲苦了,偏偏还得在费工的过程中,忍住泪水,简直是b用石臼磨搅心肝还痛苦。
母亲回忆说道,外婆的遗T是停放在大厅,而她则在裁缝车临时停放的隔壁间,日夜赶工,那种感觉是很异样的,「明明知道卡桑已经断气,却仍感觉她的存在;脑袋清楚卡桑的身T已然冰冷,但指尖抚m0着贡缎棉布,却又好像跟她生前亲昵贴近般的温暖;我明了当卡桑穿上这袭长衫之後,母nV就缘尽於此,天人永隔,但却又觉得入殓的最後一幕,将会成为日後思念无边时,最清晰与最大的安慰。」
或许,为亲人缝制寿衣,本身就是一种悲伤疗癒的过程,藉由布料织锦的意象,唤醒亲情缘起不灭的绵延;而手工制作时指尖与布料的摩娑与肤触,或许能召唤生命原始的官能,因为心理的感怀与情绪,身T会记住并留下印记,纵使尽形寿不过数十年,无论Ai与被Ai,在世者的思念,如同指纹留在寿衣上,伴着先行者一路向西的永志不忘;即使冥yAn永隔,去後的那一袭长衫,依然牵续着未亡者的无尽祝福与思念,或许也成为而後累劫相寻的一线希望。
母亲好不容易在完成外婆的长衫之後,推开裁缝车,躲到屋外的桑葚树,终於能尽情放声大哭,让泪水狠狠砸落於地。她想起自己奋发努力学习裁缝,希望早日独当一面的目标,面对外婆的骤逝,忽地落空,但是,思及自己亲手完成寿衣,坐实了老师傅所言的能迎生送Si才是真出师,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外婆的成全。
而後,母亲与大阿姨联手制作了绣花鞋,并在鞋底各绣上一大朵莲花,希望外婆能往生极乐世界。更重要的是,她按照外婆生前的穿着品味,制作了十几套样式各异的Si人衫,既因应四季变换,也周全居家与外出服,而且还调配了丰富多层次的颜sE,让外婆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时时在换衣时,拥有崭新好心情。
母亲说这些是Si人衫是为了作尾日用的,并不像寿衣需要赶时间,再加上巴掌大小的衣服,实在太像办家家酒时给洋娃娃穿的衣服,所以制作过程随着创意的加入,而渐渐稀释了与至亲Si别的哀伤,反而多了祝福新生另一个世界的巧思,以及突破这一世僵固角sE与习惯的轻松。
母亲甚至缝制了几件外婆生前未曾尝试穿过的西式洋装,例如:帆船领、无袖、波浪裙、A字裙与大蝴蝶结领白衬衫。
在世者的哀悼,不必然仅止於这一辈子相对角sE,以及生前种种的关系,只能局限在失落的伤痛逾恒。相反地,透过虚拟的往生世界想像,将悲伤转化成放手成全,甚至让自己透过手作陪葬品与随身衣物,从而有了另一种平行世界的参与感,即能平衡Si亡的无边失落,以及延伸重逢的企盼。
我问母亲,外婆49岁早逝,是否仍感哀伤?当年决定学习裁缝,尚未接外婆到市内就发生遗憾,会觉得不值吗?
母亲幽幽地说:「能为自己的卡桑缝制寿衣与Si人衫,是我学习裁缝最美好的完成,从13岁作衣服至今超过60年,卡桑始终陪伴着我,我没有遗憾。」
原来,外婆穿着长衫,於虚空中始终看照着人间,天心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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