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潼关卫。
孙传庭的帅帐之內,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刺骨的寒意,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层凝重的阴云。
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铺满了整个桌案。上面用红蓝两色的笔跡,標註著无数的箭头和符號,纵横交错,如同一张纠缠不清的蛛网。
“督师,”副將陈永福指著地图上一个红色的標记,声音里带著几分难掩的疲惫与困惑,“最新的塘报。闯贼李自成的主力,已经退入了商洛山中。我军数次追击,都被其一部死死缠住,待我军突破之后,其主力早已远遁,只留下几座空营。”
孙传庭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在那片代表著商洛山区的复杂地形上,缓缓地摩挲著。
商洛山,山连山,岭连岭,道路崎嶇,林深似海。对於一支大军来说,是天然的囚笼。但对於一股熟悉地形的流寇而言,却是……最佳的藏身之所。
“不对劲。”
许久,孙传庭才缓缓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地图上那一个个代表著李自成军动向的標记。
“督师,何处不对劲?”另一名参將忍不住问道。
“处处都不对劲。”孙传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们发现没有,这一个月来,李自成……变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马鞭的末梢,点在了几个月前的一个位置。
“以前的李自成,是什么样子?好勇斗狠,嗜杀成性。打下一个地方,便纵兵劫掠,裹挟流民,如同一场蝗灾,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他的战法,讲究的是一个快字,快打,快抢,快走,从不与我大军做正面纠缠。”
“可是现在呢?”他的马鞭,缓缓地移动到了商洛山区域。
“他开始……打硬仗了。”
“黑水峪之战。他为了掩护主力转移,竟以区区三千兵马,硬生生拖住了我军一个总兵的万人主力,足足两天两夜!战至最后,那三千人,几乎是尽数战死,却无一人投降!”
“还有这里,洛南县。他不再屠城,反而开仓放粮,安抚百姓。甚至……斩杀了数十个违反军纪的自家老营兵!如今那洛南县的百姓,竟有『只知有闯王,不知有朝廷』的歌谣传出!”
“他的军队,虽然依旧是流寇的底子,但那股悍不畏死的精气神,那份严明的军纪,那隱隱与地方百姓融为一体的趋势……已经……已经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这番话,说得帐內一眾將领,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將,自然明白孙传庭这番话里,蕴含著何等可怕的意味。
一只只会撕咬的疯狗,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这只疯狗,突然……长出了脑子。学会了思考,懂得了隱忍,甚至……开始拥有了猛虎的威严与爪牙!
“督师的意思是……”陈永福的声音,有些乾涩,“这李自成,已经……脱胎换骨了?”
“不是已经,是正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帐內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到时候,他们面对的,將不再是一股可以被隨意驱赶的流寇。
而是一支……拥有了稳固后方,拥有了民心支持,拥有了严明军纪和强大战斗意志的……百战雄师!
到那个时候,別说是剿灭。
谁剿灭谁,都还说不定!
就在这时,帐外,一名亲兵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捧著一个盖著兵部火漆印的公文匣。
“启稟督师!京师,八百里加急军令!”
孙传庭眉头一皱,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接过军令,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公文。
帐內的將领们,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著他们的主帅。
他们看到,孙传庭的脸色,隨著公文的展开,变得越来越……古怪。
从最初的凝重,到疑惑,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了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至极的表情。
他看完了。
他缓缓地,將那份公文,放在了桌案上。
他抬起头,环视著帐內一眾求知若渴的將领,忽然……长长地,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那声嘆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无奈,与……一丝英雄末路的悲凉。
“诸位,”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朝廷,给我们……下了一道新旨意。”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儘自嘲的弧度。
“陛下有旨。”
“著我陕西兵马,即刻固守各处关隘。”
“並……抽调精兵两万,粮草十万石。於……明年开春之前,开赴河南南阳。”
“准备……围攻裕州。”
“围攻……裕州?!”
陈永福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孙传庭,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帐內,其余的將领们,也都是面面相覷,一个个如同被雷劈中了一般,呆立当场。
“督师……您……您没看错吧?”一名参將结结巴巴地问道,“朝廷……让我们……放弃追剿心腹大患李自成,却要去打……一个小小的裕州县城?”
孙传庭没有说话,只是將那份盖著兵部大印的公文,往前推了推。
陈永福一个箭步衝上前,拿起公文,与其他几位將领凑在一起,飞快地瀏览起来。
白纸黑字,朱红大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每一个字,他们都认识。
可连在一起,却读不明白了,这还是汉字吗。
“这……这……这简直是……荒唐!!!”
陈永服猛地將公文拍在桌上,气得浑身发抖,一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
“疯了!我看朝廷里那帮相公们,全都疯了!!”
“李自成这条猛虎,就在我们眼前!我们耗费了数月心血,牺牲了数千弟兄,才好不容易將他逼入绝境!眼看著,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將其彻底摁死!可这个时候,他们……他们却让我们固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