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枳惨然摇头,又膝行上前数步,从怀中拿出一个白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事,呈到阶前。中常侍孙桂上前接过,将白布层层打开,顿时发出一声低呼。
众公卿已走了一半,这时留下的一半都伸长了脖子,想看清那是什么,太子更是径自往前凑。
“拿过来。”梁晀盯了怀枳片刻,沉声发话。
孙桂战战兢兢地走到御座之下,小声:“陛下,封禅要紧,此物看了脏眼睛……”
但梁晀已经看见,那是一把染血的匕首,刀柄甚至已经生锈,刀刃上凝固的血色却很新鲜。梁晀素来最信鬼神忌讳,此刻眼皮猛地一跳,而怀松已经骂出了声:“梁怀枳,你什么意思?!青天白日,让父皇见血光,你不安好心!”
“儿臣想请陆卫尉出来,与儿臣对质。”怀枳坦然抬头,“前日那青州贼人,横闯宫掖,陆卫尉却谎报说没有伤亡。其实他暗怀白刃,正是冲着承明殿来,要向父皇下杀手。这匕首上的血迹——”
“哥哥!”
一声急急的呼唤,骤然打断了他的话。一身华衣的小少年奔了过来,迈门槛时还险些跌倒,眼里泛起了水花。怀枳蓦地转头,刹那间眼神都冷了。
怀桢崴了脚,疼得眉心发抖,索性跌坐地上,咬牙哭了两声:“请父皇不要责罚哥哥!”他今日穿了皇子的朝服,宽衽曲裾,却包裹得他更显娇小,更像个一心只有哥哥的玩偶,“是阿桢,阿桢看那贼人要往承明殿来,就吓得抱住了他,谁知道贼人手中有刀……”
怀枳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归于一脉温柔。他三两步走来,将怀桢抱入怀里,伸手为他按揉脚踝,又道:“这些我会同父皇说的,你过来做什么?”
怀桢却在他怀里挣扎着扭了出去:“父皇此番东巡,封泰山,禅梁父,天地间立功德,是大胤朝野的大荣耀,有什么事不能等封禅完了再说?是、是我没用,挡不住要害父皇的贼人,你怎么还说给父皇知道了,你、你诚心丢我的脸!”
怀枳初时还听得认真,听到最后一句却忍不住发笑,揉了揉怀桢的脑袋。怀桢所说的话,倒与他自己本来想说的相去不远。封禅事大,他揭出陆长靖,表明自己曾挺身护驾,便足以获得父皇信任。他也不求别的,只要能甩掉长沙那卑湿之地,在长安多留得几年,就足以改变朝局。
当然,若是太子经不得吓,那就更好。他一向知道太子色厉内荏,不足与计事,最可怕的对手,其实是太子背后的女人。
出神不过片刻,怀桢已哭得小脸发皱,眼泪不见几滴,只是痛得抽抽。怀枳低头一看,便觉不忍,将弟弟揽紧了些。他知道怀桢是担心他兵行险着,这小孩儿,好像从几年前起,就只会处处为他打算,再不像小时候那样呆呆的了。可他总觉得,如果阿桢还能继续呆呆的,他也还能永远保护阿桢一辈子。
梁晀被小孩吵得脑仁儿疼,按了按太阳穴,道:“阿桢过来,让朕看看伤。”
怀桢便由哥哥搀扶着,一瘸一拐往御座下走。途中经过怀栖,还遭了怀栖一个大白眼。两兄弟硬把遇刺说成护驾,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怀桢在梁晀脚边的台阶上坐下,抽了衣带,小心地露出伤处的纱布。刚才跌了一跤,血气弥漫,纱布又染红了。怀枳挺直跪在他下方,为他挡住了其他人的目光,只让梁晀看见。
梁晀纵是铁石心肠,看见这情状也终于软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朕?”
怀桢胆怯地看向怀枳,怀枳轻声道:“陆卫尉不许……”
梁晀明白了。陆长靖与皇后母家有故,而傅贵人生的两兄弟在宫中过得坎坎坷坷,他多少也是知晓的。但大儿子早逝,怀枳如今是庶长子,身份微妙,梁晀绝不能有所偏倚,倒是对与世无争的小六儿怀桢,可以稍假辞色。
于是他将怀桢抱在怀中,伸手刮了刮他的鼻梁,纵容地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哭。”
怀桢吸了吸鼻子,小声:“我担心父皇,又担心哥哥……”
梁晀哈哈大笑:“你管得倒宽!那你倒是说说,更喜欢父皇,还是更喜欢哥哥?”
跪在下方的怀枳身子一僵。
怀桢却没有犹豫:“更喜欢哥哥。”
“哦?”梁晀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兴味,“为什么?”
“父皇富有四海,有三宫六院、百子千孙,都爱您、敬重您,我对父皇的喜欢,自知及不上皇后、太子的万一。”怀桢的声音介于男童与成人之间,每一个字都脆生生的,似新生的笋尖,“但哥哥却只有我和鸣玉妹妹,我再不喜欢他,只怕没有人喜欢他了。”
怀枳闭上眼,慢慢地深呼吸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梁晀拊掌大笑,声震屋宇,当即下令,赏两兄弟黄金百镒,着太医令为怀桢看治,务必药到伤除。
但对陆长靖,却没有任何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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