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刷码进了闸口。
人太多了。河梁地铁除了设在商业中心的站,很少挤得这么满满当当。历中行和姚江站到了两节车厢衔接的折棚风挡旁边,抓着把手,脚下小幅地起伏转向。有小孩儿从腿边钻过,历中行让了半步,紧跟而来的家长再次推涌,胳膊就挨到姚江身侧。
“今天怎么这么多小朋友,都不用上学吗?”他不自在地找话讲。
姚江眼角挑起细小的縠纹,说:“看看今天几月几号?”
历中行过日子是很粗心。竟日埋首于千年前的时空,上无父母叮咛,下无儿女叨扰,一日三餐都在队里或者单位食堂解决,除了照料黎永济,也不怎么操心柴米油盐,对普通人的现实生活总好像隔着一层,缺乏实感,此刻摁亮手机屏一看:六月一,儿童节。
“都过忘了……”他有点意外。虽说自己身边没人过这个节,但几月几号都不记得,实在有点糊涂。
怪不得今天老陈像个炮仗,原来是没能回家陪孩子。这位也是个尽职的,抱怨归抱怨,一个字没提。
历中行抬手给老陈打电话,地铁里信号不好,周围嘈杂,铃刚响两声就自己挂了,改发信息。
他单手打字,没留意侧边,姚江的手臂从背后绕过来帮忙挡了一下,才发现一旁那杯奶茶快冲他这边泼下来。
拿着奶茶的女生正在和朋友热烈地聊天,没发现杯盖被挤开了,被姚江一挡,回过头来连着说了两三声抱歉。
历中行冲她笑笑,然后偏回脸跟姚江道谢。结果察觉这下挨得更近,前胸贴后背的,让他想起在去洛安的车上,几乎同样的接触,他尚能坦荡地品评对方性感,时过境迁心态有变,从容不再,只剩满背的火烧火燎。
姚江神态自若,小臂发力微微向后撑,减少覆在他背后的面积,同时和他讲话:“我十六岁去北京,第一次搭地铁。当时人更多。过天安门的一号线,脚不沾地。”
历中行果然被吸引,不再东张西望,侧过眼来看他。
姚江大概只比他高个两三厘米,此时因为撑开的姿势稍微低头,这么看过去,那双桃花眼同他平行,安安静静。
“那时候安检还不是很严,有个大爷带了扁担。”眼珠子转过来看着历中行,姚江继续说,“以前营养不好,抽条晚,还矮成年人一截。那根扁担很长,从人群里穿过来,末尾架在我头顶。”
历中行一下子乐不可支。
“大爷还不知道,人挡得严实,看不见。竹子做的担子,有弹性,会拍你。”姚江讲得一本正经,更添喜感,“我挪不走,头上顶着扁担站一路。还好,没挂东西,不重。”
历中行乐得停不下来,眼睛一觑,很想摸一下他发型严整的脑袋,可惜没敢,只嘴上叫:“小可怜,你怎么不喊。”
姚江对他笑一下,又飘忽又遥远,“说不定他也是第一次搭地铁,才带了那么长的扁担。”
历中行笑意渐渐平息,但始终没有从脸上褪去,温和地看着他,目光如湖如镜,觉得自身理智愈发弱小,无法抵抗。
“说起来,我其实很幸运。老师在最难的时候都没有离开北京,从小就给了我最好的教育资源。”历中行想象不到,像姚江这样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出来工作后才第一次见到这地下钢铁巨兽的孩子,会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这世界的参差。
那时互联网刚刚兴起,智能手机尚未普及,他们怎么学习买票、过闸?如何对大城市的陌生人吐出乡音?他们会害怕吗?会自卑吗?会惶惑不安吗?
全国共计600多个城市,只有48个拥有地铁。
有和无,多和少,这一切,不是历中行们更加值得,也不是姚江们不值得,而是生来如此。司空见惯,并非天经地义。但在既定的事实面前,值得或不值得,都失去讨论的意义。
望着那狭长隧道里呼啸而来的列车,他们是喜悦更多,还是难过更多?
历中行不得而知,此刻他只知道,很多年前,有个刚刚走出故土山林的少年,在人生首次登上的地铁车厢里,用沉默守候了另一颗或许忐忑、或许不安的心。
他还没有走出被人保护的年纪,已经会去保护别人。
“想回北京吗?”姚江问,“从小在那里长大,住河梁会不会不习惯?”
历中行摇摇头:“我没有故乡的概念。其实从小老师跟我讲得最多的是河梁,我还没来过,就在梦里见过了。”
“我很喜欢河梁。”历中行抬头,嘴角上扬。
因为在这里,我遇见你。
出了地铁口,还未走到市局,远远瞧见门口那两顶瓦蓝的折叠遮阳棚。卫昌爱惜羽毛,没敢让人家晒着。两人对视一眼,都只有淡淡笑意。
市局坐落在南京路与北成街相交的丁字路口,人流量适中,除了一个镶铜匾的门还算气派,两栋老楼其貌不扬。街对面就是单位旧宿舍和一个无甚特色的公园,一旁有个新开发的居民区,楼挺高,再旁边开了家饭店,店名五个字是红色的,这个点半歇业,门可罗雀。
这几日都是响晴,下午的日光仍未见颓势。大团的云朵在行道树的树冠上方卷聚。云极白,树极绿,天极蓝,边际分明,如同剪贴画,太阳煌然一照,这街景便塑封般呈现真空的质感。
只有蓝棚子下的静,是膨胀的静。两方蓝色的阴影里坐满了人,坐在地上,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