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是唯一的例外。止杀成立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进入杀手训练营的双儿。
并不是因为止杀的人搞错了,将他当成了普通的男孩;也不是由于他们看出他天赋异禀,是天生就该当杀手的武学奇才。
他们是为了惩罚他,才将他扔进那个鬼地方的。换句话说,支离是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是彻头彻尾的弃子和牺牲品,从一开始,止杀的人就没指望过他能活着出来。
至于支离犯了什么错,那就要从头说起了。
在六岁的支离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汀兰坊以及坊主夫妇的存在,他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中被蒙住眼睛带上了马车,一路颠簸辗转。
等到彻底清醒时,他已经被关进了一间像是柴房或杂物房一样的昏暗屋子,窗户被钉死,看守他的人没有将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子放在眼里,没用绳子绑他。
男孩女孩和双儿是分开关的,与支离同一批被带来的孩子里,除了支离,还有另外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双儿,两人被关在一处。
对方不是支离这种脏兮兮的小乞丐,一身织光锦绣的好料子,像出身富贵人家的少爷,不知怎么也会被人贩子拐了来。
支离默默抱膝往角落里缩了缩,他见惯了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对自己的嫌弃与厌恶,并不想自讨没趣地凑上前碍对方的眼。
对方醒来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果不其然开始大吵大闹,威胁人贩子赶紧将自己放了,不然吃不了兜着走云云。
理所当然地没人理他,过了一会儿那小孩自己喊累了也就消停了,垂头丧气窝在一堆稻草里,像淋了雨的鹌鹑。
又过了一会儿,小孩忽然将目光投向支离,毕竟这是屋里除了自己外唯一的活人,不想被安静逼疯,就只能找他搭话。
小孩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具体叫什么长什么样,在十数年后的支离的记忆中早已消散成沙,独留一抹神气活现的余音难忘:
“……我可是城西慕家的少爷!慕家你听说过吗?喂!跟你说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只有一向养尊处优的孩子才会这么说话,那是另一个世界,与支离的人生天壤之别。
支离没有被那些“上等人”搭过话,对方像一束过分灼热的阳光,令常年生活在阴冷角落的小乞丐感到不知所措,本能想要靠近光亮,却又怕被热浪灼伤。
他素来笨口拙舌,以沉默做防御的盔甲。哪怕老乞丐都没法逗他多说几个字,这次也不例外,半天只憋出一句:
“我没有名字。”
这是实话,但放在对话里,却显然成了不讨喜的话题终结者。对面果然哑口了半晌,正当支离以为对方已经放弃搭理无趣的自己时,小孩却忽然朝他走过来。
白白嫩嫩的小手冒失地抓向支离的锁骨:“你平时不洗澡的么?这里沾上东西了!哎你别动,我帮你擦掉!”
支离慌慌张张往后躲,他不习惯和人靠这么近,何况对方那么干净,令他自惭形秽。他急得甚至开始结巴:
“不是……不是脏东西,这是,我,我的胎记。”
他锁骨上有处形状不规则的胎记,乍一看与污渍无异,似乎在提醒他这个人不过是是一滩阴沟里腐朽的烂泥。乞丐身上有污渍并不奇怪,没有谁会特意注意,更别说帮他清理。
小孩闻言却兴致更高,整个人凑近了打量:“哇!我第一次见这种形状的胎记!好厉害!”
这是除了爷爷以外,第一个不嫌他脏不嫌他沉闷,愿意靠近他的人。
支离和小孩渐渐熟悉,毕竟被关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个,这是早晚也是必然的事。
他们成为了朋友,尽管或许只是支离单方面这样认为。他交到了第一个朋友,这样一想,当下的处境好像也变得没那么糟糕。
富家少爷很娇气,不肯吃看守送来的残羹冷炙,但不吃饭身体哪里受得住?支离绞尽脑汁,将馒头还算柔软干净的内里扒给他,自己吃冷硬发馊的皮。
屋里有许多稻草,支离一点点将里面粗硬扎人的草梗挑出来,留下软和的部分为对方堆了一张床。反正自己流浪惯了,现在季节不冷,睡在地上也不会怎么样。
小孩时常会对他讲慕家的富贵,讲自己过去吃过什么玩过什么,支离静静地听。对方说要是有机会出去就带他去家里玩,支离明知希望渺茫,却也不自觉期待着。
一晃过去了好几天,借着被看守带出去方便的机会,支离逐渐弄明白他们现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村落。平时门外只有两个人看守他们,大概是不觉得两个小孩能耍什么花招。
有一天,小孩忽然对支离说:“我们逃跑吧。”
支离一惊。他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不明不白就被卖身为奴,从被“拐”来的那一天起,他无时无刻不想找机会逃出去。
但门窗都被封死,又有身强力壮的看守,捉他们两个小孩子像拎小鸡一样轻松,逃跑难如登天,他只能暂且歇了心思。
现在情况却不同于最初,他们已经对周围的环境有一些了解,村落布局错综复杂,又依傍山林,只要能短暂摆脱看守的视线,游鱼入海,甩掉他们离开这里并非不可能。
只要……只要有人能绊住看守的脚步,为他们拖一会儿时间。
不能怪他此刻的想法如此愚蠢。六岁的支离哪里知道什么止杀,在他眼中对方仅仅是一伙隐匿于普通村民中的人贩子,这勾当见不得人,因此断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捕他们。
这种想法让两个孩子油然生出可以逃出去的自信。理所当然地,支离揽下了那个留下来拖延时间的角色。
老乞丐影响支离太深,谁施与他一点点的好,他便恨不得将整颗心剖出来报偿。无论是这段时日里默默地照顾,还是帮对方逃跑,支离一根筋钻进死胡同,义无反顾。
两个孩子的计划稚嫩而天真,简单得有点好笑,就是一人寻机拦住看守,让另一个逃跑。偏偏他们自己还信心十足,觉得成功逃出去的可能性非常高。
“你一定要帮我拖住他们!等我逃出去,回家之后就叫人来救你!我的家族可厉害了,这些人根本不敢拿我家怎么样的!”
行动开始前,小孩叮嘱支离。这是他们一开始就说好的,两人一起逃出去几乎不可能,只能让小孩先跑,联系上人再回来救支离。
支离很信任自己唯一的朋友,丝毫不怀疑对方是否会回来救他。他握紧拳头,许下坚定而真挚的承诺:“好。”
逃跑计划顺利实行。趁着看守带他们出门,去屋后的草丛方便,一人嫌臭不愿靠近,只剩一人在一旁看着,支离猛地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朝小孩大喊:“跑!”
支离抱得很紧,使力使得脸都涨红。看守用力甩了几下才把他踹开,耽搁的这片刻功夫,小孩一溜烟钻入丛林没了影踪。
“操他妈的,小贱种,给老子滚开!”
看守骂骂咧咧要追,支离却再一次执着地扑上来抱他的腿,小鬼难缠,纵使两人的力气不是一个量级,看守也不可避免被牵绊住少许时间,等同伴闻声赶来,为时已晚。
毫无疑问,留下来的支离成了出气筒,尽数承受看守的怒火和发泄的拳脚。他们将他拎回破屋,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倾泻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