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程渚继续深查“买家”,他们只能据实以告支离的死亡,让汀兰坊把锅全部背下。通过牺牲一个暗桩给程渚发泄怒火,来隐藏和保全身后的止杀。
但这恰恰会导致汀兰坊的说辞自相矛盾——你都不知道“顾客”是谁,又怎么会知道“货物”被带走以后是生是死?
让祁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是这里。而他现在能想到的,当年的程渚会发现不了?
如果发现汀兰坊言辞有异,程渚必然会继续深入追查,从而知道止杀就是罪魁祸首。而不是查抄完区区一个汀兰坊就让此事彻底了结,甚至与止杀达成良好合作直到今天。
不过,这也说不好。或许程渚当时深陷悲痛,没注意这些细节;也可能对方觉得就是汀兰坊害死了支离,编撰出所谓的“买家”只是为了推卸责任,所以才未继续深挖。
总之,十多年前的事,是非真相已经无从查证,不能仅仅凭这一点微末疑窦,就武断地推定程渚在说谎。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支离说,“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仇家报复偷走婴孩,程渚夫妇苦寻多年,痛失爱子悲痛万分。这些往事虽然只是程渚一家之言,但支离若想质疑也同样无凭无据,那便姑且当程渚说的是实话。
支离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一样在止杀中公开的,公认的,板上钉钉的事实——
“止杀与城主府的合作关系,建立在十四年前。”
也就是小乞丐初入万蛊坑的那一年。
刹那间,一股凉意沿着祁逍的脊椎骨窜了上来。
这并非不可能是巧合。但“十四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分外敏感,由不得祁逍不多想。支离看似只说了一件普通的客观事实,背后隐含的深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支离又道:“而且你不觉得,他们对我……对那个孩子,重视得有些过度了吗?”
祁逍仔细一品,确实是。
程渚夫妇并不仅仅是思念去世的孩子,而是到了寻找替代品,通过对替身的关心和疼爱来填补愧疚的地步,甚至可以说,那个死去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夫妇俩的心魔。
可是何至于此?虽说血浓于水,但孩子刚出生就失踪,实际并未与父母处出多深的感情。而且无论是仇家还是拐卖,都是不可抗的外力,并非夫妻俩的错,他们为寻子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多年未曾放弃,可谓仁至义尽。
更别说后来他们还有了程小荻,一家人日子过得其乐融融。长子已故去十几年,按照常理,活着的人应该慢慢释怀,过好自己的日子,怀念逝者的频率会越来越低,直到偶然想起时,心头只余淡淡怅惘,仅此而已。
而非如夫妻俩现在这般,对长子的情感随着时间流逝不减反增,日夜愧疚思念,以至心生魔障,将容貌相似的替代品看做救命稻草,用来倾倒无处宣泄的浓烈亲情。
这太奇怪了。一个未曾与父母相处过的孩子,在父母又抚养了新的孩子的情况下,会让夫妻俩如此念念不忘吗?
“你的意思是……”
祁逍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尽管支离点到为止,但不妨碍祁公子已经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在脑海中复原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十四年前,程渚苦寻失踪的长子下落,一路追查到汀兰坊,等来的却是爱子的死讯。他顺藤摸瓜,找出了背后的止杀。
就在他打算为死去的孩子报仇的时候,凌狩出现了,提出与他做一笔交易。
过程中程渚如何纠结,双方经历了怎样的谈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程渚与止杀达成了合作协议,止杀将汀兰坊交给程渚发泄丧子之痛,之后孩子的事便一笔勾销。
十几年前程渚在燕城的权力还不稳固,不然孩子也不会失踪,他需要一把好用的刀助他掌权;而止杀势力庞大,但毕竟是见不得光的黑色组织,他们需要一把明面上的保护伞,方便之后在燕城的活动。
双方都需要彼此,于是一拍即合,确立了合作关系,直到今天。
程渚不能说不爱自己的孩子,但孩子毕竟已经死了。即使毁灭止杀,人死也不能复生,因此比起复仇,他最终选择了能给自己带来更大利益的方式,把止杀变成了盟友。
程夫人或许从开始就知道丈夫的决定,也或许程渚直到大局已定才告知对方。但无论如何,城主府与止杀直到今日仍在维系的合作,说明她最终接受了丈夫的选择。
这是理智的决定,但在情感上,又确实对不起死去的孩子。程渚夫妻并非彻底断情绝义的恶人,因此摆脱不了亲情与良心的谴责。
孩子的失踪,以及寻人时来晚一步属于无心之过,悲伤终会被时间抹平,如果多年过去仍然耿耿于怀,这并不合常理。
但如果明知害死长子的凶手是谁,却选择放弃复仇,转而与凶手达成合作,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爱子的亡灵无法安息,明明有能力复仇却不作为的父母也是半个刽子手,这让夫妻俩怎么可能放下?怎么可能遗忘?
既然不可能释怀,对长子的悔愧日夜萦绕于心,导致最终生出心魔,不得不通过关心替身,来让自己好过一点。这样一切就完全说得通了,整条逻辑链顺理成章。
祁逍面色复杂。如果当年的“真相”真是如此,未免太过疯狂,他本以为即便程渚夫妇对支离的关心带着目的,至少他们对亲生儿子的爱并不掺假,确实是一对很好的父母。
但现在他对两人的印象完全颠覆了。不知道该说人有多面,还是人不可貌相。
……
“宝宝……别难过……”
虚伪的亲情背后,藏着的真相残忍又凉薄。祁逍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支离,干巴巴挤出一句,又觉得太轻飘飘,干脆将人抱了个满怀,安慰小孩似的沿着美人的脊背一下下摩挲。
支离压根不难过,他对程渚夫妇没有多深的感情。反倒被男人难得露出的手足无措的模样逗得想笑,趴在男人怀里忍得直抖。
这哭一样的颤抖更坐实了他在难过,祁逍愈发着急,直到听见怀里闷闷的笑声,才发觉上了当,报复似地去扯支离的脸,两人打闹着,祁逍心里还是为误会一场而松了一口气。
他总归是不愿意支离伤心的。
闹了好一会儿,祁逍才放开支离。支离束发的发冠已经歪了,干脆一把扯下来,他今日罕见一身华服盛装,束发时显得英气,银发披散下来时,又有种仙人似的清贵出尘。
“离宝贝真好看。”
祁逍喃喃道,手脚又开始不规矩。不过好歹顾忌着是在高空,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看来支离确实很有先见之明,选了这样一个谈话地方。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对他们表露身份的吗?”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支离不告诉程渚夫妇自己就是那个孩子,光明正大接受家人的愧疚和补偿?
支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雪白的锁骨,反问道:“你以为一开始,程渚会没有试探过我的身份吗?”
人之常情,程渚看到支离的第一反应,一定会是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还活着,而非上来就当做是容貌肖似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