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虽是与帝后都碰上了,但却不好跟他们一起回去,只得在外多迁延一阵,这才进殿。
今日本也没有什么要事,因此皇帝与近臣清谈作乐,又不耐烦歌舞伎乐,这才找了个联句的玩法。座中除了万符等近臣,也有恰在此时入殿凑上热闹的。皇帝难得有此等雅兴,也无人会不愿意趋奉。
奈何万符说了句生僻的诗,众人都没听过,皇帝作为裁决,虽然知道,也只好叫他们翻了书作证。王君走后,皇帝也随之起身,殿中便松快起来,饮酒吃果子点心,说说闲话。
俄而皇帝忽然回来,甚至还牵着一人,衣裙飘逸轻软,环佩之声隐隐,听声音就知道是内宫之人,因此众人也不敢抬头,一时间倒是肃静起来。再想到皇后近日都在后殿与皇帝一同居住,带来这人是谁也就不必说了。
于是内侍迅速在皇帝案后陈设席位,瑞香坐下,一时间殿内彼此都觉得有些拘束。
瑞香在皇帝这里,其实总是难免见到外臣。本朝风化不算严苛,碰见了就碰见了,彼此倒也不觉得怎么。皇帝今日只是饮酒清谈,联诗作乐,瑞香在场,其实也并无不可。
但帝后入殿时亲昵十分,又坐在一处,只见皇帝如何温存体贴,细细低语,又亲手把宫酿换了新做的甜浆,殿下众人心中就难免越发觉得拘束。只因这份温柔陌生,简直太不像是他们印象中的皇帝,反倒让他们更加谨慎畏缩,不敢说话。
更何况,皇后容色慑人,多看一眼他们都怕是罪过,又都是些年轻男子,不看帝后亲密,不看皇后美貌,还能看什么?根本无法自在。
万符乃是皇后兄长,本该此时说句闲话,缓和气氛,然而眼睁睁看着帝后进来后就携手坐下,皇帝又将面前一盘樱桃放在皇后面前,再将本就寡淡清甜的宫酿换了甜浆,一时间只觉得昏头转向,脑子里嗡嗡的,全是皇后省亲之后第二日母亲的嘀咕:“怎么在宫里越来越傻了,昨日好不容易回来,竟然还缠着陛下半日不出来……”
万符举杯遮住脸,假装饮酒,一语不发。
片刻后终于王君回来,殿中人人似看到救星一般,拿住他打趣:“这么久,你是去哪里了?难不成被什么绊住了?”
纷纷杂杂,不一而足。
王君脸色难看,却不敢不应承,胡乱地应付着,将书翻开,交给殿上众人翻阅检索。
长生殿里宫人众多,这些人因是御前伺候,风度出身都很不俗,有些年纪稍大,又时常见到青年俊彦往来,也有动了凡心,成就露水姻缘的,也有两情相悦,退下来出宫,归于情郎家中的,因此,对于王郎这等豪族大家出身,和他们有所勾连也是很风雅的。
皇帝也是知道的,不过他向来对此很宽容,只要不真的做出什么不雅的事,也乐见其成,曾经成就过一些鸳鸯。
只是今日实在不是打趣的良机,因为绊住他的是皇后,而皇帝也知道这一点。
王郎脸色隐隐发青,只盼着皇后有法不让皇帝介怀今日之事,被人玩笑说要罚酒,他也只好一口气喝了,不敢多说什么,怕引人注目,令皇帝不悦。
他不知道上座的瑞香口中含着一个樱桃吃了半天,面上端庄微笑,听万符解释方才之事,甚至还拿过那本诗集翻看,心里其实阵阵恐惧后怕。
倒不是怕皇帝不明真相,当自己和前未婚夫有什么苟且,而是觉得当时也太巧,偏偏被撞上,怕皇帝不悦。有时候道理是没有错,但人心不会顺着道理长,即使知道没什么,也未必心中不会留下疙瘩。
到了这一天,瑞香有自信,皇帝不会因为早就知道的事而改变对自己的情意,但两人最近实在是好得昏天暗地,让他丝毫不想被任何事打断。哪怕是皇帝说自己不在意,只是想要静一静,瑞香都觉得自己承受不来。
可皇帝那样态度寻常地拉着他的手带他来前殿,他又觉得惶恐后怕中带了些委屈,不明白为什么当场不说清楚,偏要让自己担忧。
当着众人的面,瑞香深知自己不能失态,看了那本书表面已然彻底没了异状,含笑将书递给皇帝,声音清亮,开口道:“阿兄幼时就偏爱这些生僻的,臣妾自认读书不算少了,一时间也想不起这些,可见阿兄虽是信手拈来,但想一句别的也不难,又何必专门拿出这一句,不是故意难为人么?”
皇帝看过这本诗集,也记得那句诗,自然不必再看,随手交给内侍收起,只是含笑看向瑞香。
万符见瑞香轻松接上话题,也便抛出题目:“既然皇后说了想一句别的不难,何不提点臣一二?”
所谓联句,即是一种文字游戏,一人起头,依次接下去,每个人都要接的上前一句,又自己说出后一句,不落窠臼,新颖脱俗才算好的。万符乃是万家幼子,只有瑞香比他排辈更小,因此一向看似风度翩翩,在这些游戏上却格外喜欢新奇偏僻,用了个典故无人知晓,又说得头头是道,殿上众人虽是凑趣,但也有得失之心,更兼都是富贵出身,也不肯轻易认输,较了真要查证,才到了这一步。
万符那一句用词少见,因此瑞香说想一句别的不难,众人也难免唏嘘。
皇后在宫中,素有令名,但那是指挥得宜,沉稳宽和之类的名声,早先传得沸沸扬扬,也是皇帝平叛之时他坐镇行宫,纹丝不乱,体恤下臣等等,又或者清理内宫,雷霆手段,菩萨心肠,此时指点诗文,信手拈来,倒是令人意外。
众人又见万符言语相逼,显然是知道皇后素养的,不怕他下不来台,于是便都期待起来。座中唯独王郎神色数变,隐隐失神。
瑞香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繁杂思绪压下来,对兄长微笑:“阿兄爱做新僻句,又喜好偏门,却不知前人遗篇无数,想要翻出新意却难。然而,即便窠臼之内,又是一片沧海,阿兄岂不闻……”
说着,随意举出两个例子,化作诗句替了万符那两句,倒也严丝合缝,更兼中正平和,十分符合身份,万符自然也甘拜下风,自己斟酒以谢。瑞香喝的是甜浆,但这是皇帝安排,也无人说什么。
一时间,联句就此顺了下去,看似与瑞香来之前无异,但众人都知道皇帝带了他来此,就没有多少心思在这风雅之事上,没多久结句誊抄,也便结束。皇帝将其中翘楚赏赐一番,他们也就陆续退去。
瑞香绷紧神经摆出的皇后端庄这才慢慢塌下来,变作疲惫与胆怯,只盯着眼前桌案上的一颗草莓看,嗫嚅几次,不知道如何开口,要怎么提及之前的事。
皇帝倒是闲散,随意倚坐在他身边,见他只顾着盯那只草莓,便伸手拿起,送到瑞香嘴边。瑞香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但也只好张嘴咬了一口,恰好咬掉整个最红艳的尖尖,正想第二口吃掉整个草莓,皇帝却随手将剩下的扔进自己嘴里了。
瑞香一惊,彻底清醒过来,眨了眨眼,抬头看他:“你抢我的草莓。”
皇帝勾唇微笑:“你不是不吃了吗?”
这未免有点不讲道理,瑞香其实也不是真的在乎草莓,但人沉溺情爱难免娇憨稚气,就是要固执一些对旁人绝不会当回事的东西。但今日瑞香略有些心虚,也不好太不讲道理,扭过头自己拿起一枚草莓,一口先吃掉屁股。
这事说来很幼稚,但似乎如此,瑞香心里那点不安的余波才慢慢淡去,但他没料到,捏在手里的草莓尖尖也没能保住。皇帝见他吃掉了屁股,直接拿起他的手,从他指尖吞掉了红艳艳的草莓尖尖。
瑞香呆愣当场,眼睁睁看着自己萦绕草莓香味的手指尖还被舔了一口,皇帝的表情又说不出来的邪魅狷狂意味:“嗯,我是坏人嘛,不止抢你的草莓,还会抢旁人的妻子。”
瑞香指尖一颤,眼圈忽然一红:“你都听见了。”
他就是怕感情波折,一瞬间甚至都不想面对,但是到了这一步,他也难免察觉皇帝的态度和自己预料到的不太一样,不得不继续听下去了。
皇帝知道他怕什么。早先两人第一次说起瑞香曾经定亲的事,他就很怕,那次这事只是一言带过,这一次却是被他亲眼撞见两人一起说话,且看起来都一副心虚的样子。瑞香心虚是容不得他心里对自己有丝毫疑虑介怀,他心性澄澈纯明,容不下两人中夹杂一丝丝杂质。
而那姓王的心虚,就是心里不老实,怕被人看出来了。
皇帝心中狞笑,已经有一百八十种办法让这姓王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不愿对瑞香说出来,只是柔声道:“你们又没说什么,我听见了,你不怕了吧?”
瑞香知道他看出自己的心了,不由更加委屈,低头哽咽:“那,那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怀疑我吗?”
一句话被他说得七零八落,但意思却是很明白的。瑞香和那人是自幼相识,通家之好,年少定亲,门当户对,怎么看都很完满。有些事虽然无根可究,但禁不住心生鬼蜮。就比如说,如果今日皇帝听见的不是不咸不淡两句寒暄,而是王郎想起过去,二人说点亲戚之事,问问熟识之人,日后倘若有人说瑞香当年爱慕过对方,又或者说他心中其实还是有那个人,他自己都无法辩驳。
心是无法证伪的,只有坚信,才能不存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