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夫人神色肃穆起来。
瑞香低下头不敢看他,甚至悄悄往后挪了一点,这才慢吞吞说:“其实,我和陛下,不只是君臣夫妻了……我们早就,早就定情,说好了要长相守的,他待我并不只是夫妻之义,我待他……我也无法只守本分,不动其他心思。阿母,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蠢了?”
世家之婚姻,是两家长久的联合,利益的交换,和门当户对,彼此匹配。真情在其中比不上相称相当,比不上母族利益,比不上地位权势。此时的世家婚姻中,女子与娘家的联系是十分紧密的,和离再嫁,甚至多次再嫁并不罕见,也不会被人谴责,虽然作为皇后的瑞香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但他同样与万家联系紧密,有时候比起皇后的身份,出身对他的影响更大。自然,皇帝和万家的联系也足够深,不必他在其中做出选择。但出嫁前瑞香就很清楚,自己有万家在,不必一味依赖丈夫的宠爱才能立足。
对他来说,做好皇后,远比做好皇帝的妻子更重要,如果二者选择一个,他只能选择做皇后。
但现在,他岂止是做了妻子,他还成了爱人,乖乖,娇娇,想起来难免觉得辜负了母亲的耳提面命,一片慈心。固然走到这一步他并不后悔,但说给母亲知道他还是会觉得心虚,因此拖了这么久。
但总是瞒着也不像话,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况隐瞒反而影响万夫人的判断,每次万夫人担忧他因为宠爱变得傻了,以后如何应对危机,或者错判两人的感情因而暗中支招的时候,瑞香都觉得自己好坏。
所以,他再也受不了了,他还是说出来了。如果母亲要骂他,嫌他蠢,泼他冷水,那就……那也是应该的。
瑞香下定了决心,低着头不说话了。
万夫人沉默了好一阵,片刻后若有所思地开口了,语气并不是很沉重:“原来如此。”
瑞香讶然地抬起头。
却见母亲对他安抚地温柔一笑,意味深长:“我还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原来不过如此。人嘛,情之所至,不能自制,也是常理,你又何须瞒着我这样久?我还以为你入宫几年学坏了,暗中算计过什么人,脏了手,又或者背着我和你父亲做了什么,又或者背着陛下做了什么……”
她停得意味尤尽,余韵袅袅,瑞香却脸色大变:“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诚然,有些事他不能说,但正因为深知不能说,所以瑞香从来不会胡乱操作,即使透消息给父亲,也是十分谨慎,深知自己不过帮助父亲做好了准备,实际上三方都是有所共识,提前一点不碍着什么——万家青年才俊,除了外任进入台省的,和在帝王身边作为近臣的,还有年轻些的暂时不过入朝为官罢了,还是欠缺出头的途径。这种青年才俊,各家都不会少,有机会在季威之手下进了铜矿当地做事,就是一条升官的捷径,皇帝本就是准备给各家的,万家自然也有。
瑞香猜出来了,且他知道具体的时间,而他父亲猜出来了,也定然做过准备,只是不知道具体的时间,皇帝知道一切,也不介意瑞香提点一二,这事瑞香自然可以做得。但母亲所说的这几样,这种手段心机,万一翻船可就是牵连甚广,居心不良,他哪可能做!
万夫人轻笑:“阿母知道的,你是好孩子,做不来这样的事。所以即便你一直有些心虚,我也从不问你为什么,左右你能烦心的事,也不会是多坏的事。你因目之所及也好,因我们教你的也好,不敢说出来,总是怕我伤心,或者觉得你傻罢了。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傻过呢?”
这一刻,她神情居然有些怀念,轻声道:“你以为阿母生来就是这幅端庄严谨的当家夫人模样?当年我和你父亲,门当户对,一对璧人,即便是父母之命,又怎会毫无情意?如今陛下把你惯成这副模样,你在家里都不曾这样娇气的,你还当我看不出来?”
瑞香一时无可反驳,甚至觉得母亲很有故事。
万夫人又说:“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觉这几十年并没有虚度,但也知道不可能人人如我一般。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情,我只是不想你吃亏,但你们能两情相悦本就很不容易,我又怎么会逼着你顺我的意?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难不成会不知道该怎么过自己的日子?”
瑞香软软靠过去,搂着她叫:“阿母。我知道阿母心疼我,我也知道这条路难走,可是我总想试一试的。人活一世,我舍不得浮皮潦草过一生,陛下很好,待我很好,人也值得,我……我实在做不到。几十年而已,我距离圆满那么近,我没法不去争取。即便……即便潦草收场,我也还有阿母,还有万家,我不后悔的。”
年轻人,万夫人自然知道他怎么想,被他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好一阵没说什么,也就是不打算插手,过了一会被瑞香小儿女态缠得无法,这才推他:“好了,已然是皇后了,这样子撒娇像什么样?阿母何曾插手过你的事?”
瑞香笑嘻嘻地起来,拿了那件衣服:“你看,这衣服我总是觉得这里不好做,我怎么就是学不会该怎么缝,放在这里好几天了……”
一时说漏了嘴,被万夫人敏锐地看了一眼,瑞香默默噤声。
万夫人这才接过,细细讲解,又督促着瑞香做了一天,甚至还绣了点本来没打算做的花样上去,至午后皇帝照例要过来,万夫人这才告辞出宫,并不打扰帝后之事。
皇帝来时,瑞香正埋头努力做女红,有母亲督促,他倒也卓有成效,衣服已经初见雏形,是皇帝夏日常穿的宽大夏衫,虽是白色,但打算绣上五彩图案,倒也不会显得太素淡。瑞香终于等到皇帝过来,母亲走了,立刻放下衣服,对皇帝告状:“阿母逼我!我做了一天衣服了!她都不肯让我歇一歇,手指头好痛哦!”
其实他是真的不想告状的,但是忍不住。
皇帝在他身边坐下,拿起衣服查看一番,十分满意,见瑞香举着手向自己告状撒娇,接过来亲了亲微红的指尖:“乖,明日还叫岳母来陪你吧?不然,你的债要拖欠到何年何月去?”
瑞香愣住了,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片刻后,一本正经,似乎在说真话的皇帝哈哈大笑,搂着他拍了拍。瑞香这才知道他是骗人的,别别扭扭地扭过头。
皇帝笑够了,摸了摸他的后脑:“好了,慢慢做吧,不争朝夕,横竖你是重信守诺的人,一天做不完,一天就要还利息,我又不吃亏。”
想起利息,瑞香脸红了,收拾起没做完的衣服:“我做,我做,我再也不敢欠债了。”
他虽然见过世面了,但床笫间扮演爬床的舞姬,被收房的农女,被当做礼物送出的罪臣之女,教坊女,甚至平康坊初夜开苞的花魁……
瑞香觉得这比研究香方,琢磨衣服等等,总是就是比还债更累,他再也不要欠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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