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欲言又止。
夏雪平看着父亲,也会心一笑:“劲峰,你要说什麽我明白,我俩就不用再说谢了。”
父亲点了点头,对她说道:“我还真不知道从什麽开始说起了……我希望你可以永远好好的,祝你幸福吧。”
夏雪平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也祝你,跟陈女士幸福。”
陈月芳听了後,又皱了皱眉头。
“秋岩!美茵!”父亲对我和美茵说道。
从进门起到现在,其实我和美茵之间从没正眼看过对方一眼,不是我往她那看去的时候,她故意在跟韩琦琦找话聊,就是她往我这看的时候,我故意把眼睛躲开。父亲叫着我俩的名字,我俩这才第一次相互看着对方。
我带头站了起来。美茵也跟着我站了起身。
父亲对我说道:“嗨,我这个当爸的啊……不够格!以前也对你们这一双儿女,有照顾不周的时候;今天在这个饭桌上,为父跟你们这两个孩子,赔一句不是了。”
“爸,您这就严重了!”我连忙对父亲说道,“这世上哪有跟自己儿女赔罪的。您是父亲……”
“儿子,你听我说:我这也不只是赔罪,我是嘱托——”父亲看着我和美茵说道:“你们俩今年一个21岁,一个17,无论是按照传统,还是按照咱们国家的法律,也都是大人了。父亲是希望,你们兄妹俩,能够继续好好地相亲相爱,相互扶持,好好地爱我们的这个家……当然,也得好好地爱你们的妈妈夏雪平。我目前活了大半辈子,最大的体会就是,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容易。父亲不够资格做个好父亲,但是希望你们两个,将来的时候,能够各自去做一个好丈夫和好妻子、好父亲和好妈妈——你们俩,能答应爸爸麽?”
我看了看父亲,又看了一眼夏雪平,接着对父亲点了点头。
美茵想了想,也跟着我一起点了点头。
“那好,这第一杯,我就先乾为敬啦!”
拿掉父亲这样一个头衔,扪心自问,我其实也并不是很了解何劲峰这个人,就像在这世界上,所有的儿女其实都并不那麽了解自己的父亲一样;但我知道,今天这顿饭,是父亲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既踏实又风光的时刻——娶了新妻,请到了社会名流、请到了自己亏欠一次人情的人,还请到了自己的前妻,又儿女俱在,真是难得的幸福。
因此,父亲今天又喝醉了。
吃完了饭,在大堂里,夏雪平被艾立威叫住了,艾立威跟夏雪平说了一堆话。我本来想凑上前去听听他到底在跟夏雪平在说什麽,能把夏雪平逗得三句一笑的,这边却被陈月芳给拉住了:
“秋岩啊……我去洗手间方便一下,你帮我照看下你父亲吧。”
——得,我这一时还走不开了。
“行……陈阿姨,您去吧。”我只好连忙凑过去,扶着靠着墙、摇晃得东倒西歪的父亲。
“醒醒酒啊,我的何老爷!”我对他说道——老爸这人也挺有意思,一喝醉就让我和美茵管他叫“何老爷”,也不知道这是从哪学来的毛病。
“秋……秋岩!何老爷我今天帅不帅?”
“帅帅帅!今天您是新郎倌,敢问天下间谁还敢比您更帅?刘德华、梁朝伟今天都没有您帅!”我哄着他说道。
“嘿嘿……何老爷今天娶了陈阿姨,你小子,开心不开心?”
“您这话问的……您娶了陈阿姨,您自己开心就行,您开心了比谁开心都强!”
“秋岩……你可别学你爸……你要学,也得学你妈妈!爸爸软弱啊!……你妈妈才是大英雄!全f市人都景仰的女英雄!……你也可以学学……学学你太爷爷和你爷爷,你太爷爷曾经是威震南国的将军大帅,你爷爷,是潜伏在伪政权里的特工,也是英雄……别学你爸,你爸我不是大英雄……你爸是个只会一味逃避的人……”
“好好好……”我从来都没怎麽听过爷爷、太爷爷的事情,所以谁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好好照顾你妈妈,知道麽?我啊,对不起你妈妈,当年畏首畏尾的,就知道害怕不知道承担……你让雪平赶紧找个如意郎君,把自己嫁了,我这个当爸的,也就心安理得了……”
“——吁!何老爷!您真喝多了……您在夏雪平那论,你是当前夫的,不是当爸的!”我对他说道。
“潜伏……我没潜伏,我没那本事!……你爷爷才潜伏呢……你太奶奶,当年也潜伏……你爷爷啊,当年曾经是为现在在野党工作的特工,你太奶奶是现在执政党的地下党负责人……在首都当年还不是首都的时候……你太奶奶够年轻!漂亮!跟你爷爷就差了16岁……为了对付华北的伪政权、对付日本侵略者,还跟你爷爷假扮过夫妻来着……说起来,你爷爷当年年轻任性啊!当初要是听你太奶奶的,早早加入执政党,那麽在两党和解之前,你爸爸我呀,唉——小时候也不会在农村受那麽多的苦咯……”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前乱指着,差一点就站不住了。
——这都什麽乱七八糟的?老何家还出过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说什麽我太爷爷是南方大军阀、我爷爷是在野党的特务、还说什麽我太奶奶是执政党地下党的负责人?然後在华北,我太奶奶跟我爷爷在一起扮假夫妻? ——我可一点都不信,估计何劲峰此时说的,可能全都是醉话吧。
“行!行!好好好!我说何老爷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啊,您以後再给我讲行吧?您先自己站住了再说……”我连忙扶住了父亲。
“我说,秋岩……你小子,也该好好找个女朋友了……你都二十一岁了,要不然一个人吊儿郎当的……也不找女朋友,没出息”父亲接着说道: “我看,那个张总裁他家那女儿……那个韩琦琦就挺好的!小姑娘人长得可爱,善解人意,还稳当!”
结果父亲正说着,韩琦琦正好从我俩身边经过走向洗手间,把父亲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这话以後,韩琦琦看着我还“格格”地笑了两声,弄得我好不尴尬:“诶哟我的亲爹啊!我说,这事情不用您操心!您可别乱点鸳鸯谱啊!”
“不乱不乱……美茵的事情不乱……”这家伙……喝多了以後的父亲就是这样,思维极其跳跃,明明说着我的事情呢,又跳跃到美茵身上了,“本来美茵可以的……但现在不行了……”
“什麽叫‘本来可以的、现在不行了’?”
“嗯?我说什麽了麽?……美茵的事情……呼……以後吧!以後跟你讲吧……那什麽?我问你啊,美茵之前男朋友是谁啊?”
我差点就直接回答了一个“我”——我也是被父亲搞晕了——然後迅速地补充道:“我……真不知道。”
“那……那算了!……当我没问过。”
在这个时候,陈阿姨可算出来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在这一刻,我真的特别同情陈月芳,她每天可都是怎麽对付喝完大酒的父亲的啊?
——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个何劲峰,一个夏雪平,这俩人全都有酗酒的毛病。
我摊上的这都是什麽爹妈呢?
“那个……秋岩,美茵不愿意跟我回去……所以……”陈月芳有些尴尬地对我说道。
“你放心吧,陈阿姨,美茵这边就算没有我,还有韩琦琦她爸妈呢。我爸都喝成这样子了,您就别管了,先带我爸先走吧。”
陈月芳安心地点了点头,然後三下五除二地把父亲架在了自己肩膀上,我要上前帮忙,被她拦住了。她接着她跟夏雪平和艾立威、张霁隆和韩橙道了别以後,就扛着父亲先拦了辆计程车。
等陈月芳走後,我才终於有机会凑到了夏雪平和艾立威的身边。
刚走过去,艾立威就对夏雪平说道:“我送你回去吧,雪平。”
“用不着。”我瞪着他开口道,“我也没喝酒,我也能开车。”
艾立威似如鲠在喉,抿了抿嘴。
“真的用不着了,立威。”夏雪平对他说道,“就算秋岩喝酒了,我还没喝呢,我自己也能开车。更何况你住的远,你就赶紧走吧。”
“那行吧……路上小心。”艾立威对夏雪平说道。
“嗯,知道了,谢谢。”夏雪平微笑着点点头。
艾立威想了想,又说道:“周一局里见。”
“嗯,局里见。”夏雪平微红着脸说道,这让我心里十分的不爽。
我看了看夏雪平,对她说道:“哟,很幸福麽!你不说你没喝酒麽,脸上怎麽这麽红了?”
“有麽?”夏雪平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可别逗我!”
“你自己去照镜子看看咯。”
夏雪平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道:“你等会儿我,我去下洗手间。”
“去照镜子啊?”
“去净手!”夏雪平对我皱了一下眉毛、努了一下嘴,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卫生间。
我叹了口气,走出了大堂,看着门口闲聊着的张霁隆夫妇。韩橙站在张霁隆身边帮他拿着西装外套,而张霁隆正在抽着烟。
看着刚刚离去的艾立威,韩橙有些担忧地说道:“我是觉得,这小子还挺会说情话的。也不知道雪平妹子能不能招架得住。”
她的话,让我心里彻底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情话?哼!”张霁隆冷笑着,吸了口烟,“情话是俩人之间的秘密,得像咱俩似的这种个人对个人说的,那才叫;当着饭桌上说的,跟演话剧、跟政客演讲似的,算他妈哪门子的情话?”
“哦对,还有你跟小杨之间的那种,也可以叫情话吧?”韩橙斜着眼看着张霁隆。
“诶!你提这个乾嘛?”张霁隆吐了口烟圈。
韩橙笑了笑,挽住了张霁隆的胳膊:“我这个当大老婆的,都跟她共享同一个男人了,怎麽,你还不允许我吃两口她的醋啊?我说姓张的,你说你也忒霸道了!”
张霁隆什麽都没说,只是笑了笑,从韩橙的怀抱里抽出自己的胳膊,然後从韩橙身後搂住了她的肩膀。
但俩人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霁隆哥,橙姐。”我打了一声招呼。
韩橙见了我,立即抬起了头,“……哎哟,秋岩。”
“嗯,橙姐……”看着韩橙,我还是有点沉不住气,“我想问您个问题啊。”
“什麽问题?问吧。”
“您觉得,艾立威对夏雪平……之间是不是有点什麽事?”
韩橙眼珠一转,没等我说完话就对我说道:“哎呀,秋岩!橙姐刚才那些话不是故意说的,就是跟你霁隆哥随便说说笑话而已,你可千万别在意……”
“没事,您二位随意聊天麽,呵呵。”我装作不在意地说道。
张霁隆抽着烟,看了一眼韩橙,“这麽着,小橙,我有点话要跟秋岩聊,你去里边稍等我一下。”
韩橙想了想,主动回到了饭店门里。
张霁隆看了看我,恢复了平常冷酷的表情:“那个申萌被你们救出来了?”
我就知道他见了我以後,他就得找机会问我这个。
“救出来了。”
“嗯。你们问出什麽有用的东西了?”
我捏了捏拳头,叹了口气,接着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元纸币递到了张霁隆面前。
张霁隆也没客气,理所当然地接过了那张五块钱钞票,放进了自己的钱包里,然後从西装里怀口袋拿出了烟盒,帮我点了根烟,对我说道:“你小子啊,还真是倔脾气、不听劝!怎麽着,'喜无岸'都被徐远端了,听说还开了好几枪,他玩的过瘾麽?”
“一般般吧。我反正觉得他这件事没做错。”我看着张霁隆说道。
“哦?没做错?你告诉我,怎麽个没做错法儿啊?”
“那种地方是应该端了!霁隆哥,如果你要是见到了那些被拐骗去的女人被摁在那里,扒光了衣服、被强行喂下春药、被强迫用打炮机调教,还被一帮肥头大耳的恶心男人,像看动物园里头的畜牲一样观看着手淫的时候,我估计你也会跟我一样这麽想。”
“呵呵,你以为我没见过麽——比那更肮脏的的我都见过!可你端了一个色情会所之後又能怎麽样?这世界有过改变吗?”
“但至少我做了改变。”我棱着眼睛看着张霁隆,对他说道,“这至少是我进警局以来,做成的第一件大事。”
“呵呵,你小子不用这麽看我!我也是为了你好。”
“你要是为了我好,就不应该阻止我!”
“哼!你啊,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你说你没做错,那我就告诉你,这世界上有两种错事:一种是对於社会群体做的错事,一种是对於你自己做的错事。以我对你的了解,这之後一系列的後果你肯定承担不起,你迟早会後悔的!”
“你这话太深奥了……霁隆哥,我听不明白,你经历过什麽我也不知道;但我清楚我自己,所以我敢肯定无论将来遇到什麽事情,我都不会後悔。 ”
“呵呵,算了,你不领情也罢了。年轻人,别总以为自己有满腔热血,就能成就所有事情、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张霁隆想了想,熄了手里的香烟,丢进垃圾桶里,“下一步,你准备做什麽呢?”
我抽了没两口,也把烟掐了,丢进垃圾桶里:“我们组里还有沈福才的案子和高澜的案子没查乾净。我得查乾净,总之,夏雪平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还是要查高澜的案子,对麽?”
“对。这毕竟是我们组的案子。”
张霁隆叹了口气,说道:“也行吧——夏雪平做什麽你做什麽,你们母子俩性格不同、经历不同、思维方式不同,也是一种相互照应;要是你一直紧跟着刑侦工作,不离开重案组,这样的话也挺好。小子,你记着,当个好警察也不见得什麽事情都要往前冲,做什麽事都不可脑子一热,明白麽?”
“霁隆哥,我知道您是好意,但您真用不着什麽都指点我。”我心中有些不服地看着张霁隆。
张霁隆没怒反笑,接着点了点头:“行!你小子,行!咱们走着瞧。”
这功夫,夏雪平、何美茵和韩琦琦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夏雪平走在後面,默默地看着在前面与韩琦琦侃侃而谈的美茵。我问了美茵一句怎麽回家,韩琦琦直接告诉我美茵跟她去她们家,我听了也就放心了。
“给老爸发短信留个言吧,让他心里安稳点。”我对美茵说道。
“嗯……这事用不着你告诉我。”美茵没好气地对我说道。
我无奈,只好笑了笑。
这时候,张霁隆也把他那辆黑色的jeep牧马人开了过来。
“我走了,哥。”美茵说完,看了看夏雪平。她盯着夏雪平,咬着牙,半天才说了一句:“走了,夏雪平。”
夏雪平一听美茵的话,反倒是什麽都不会说了,半天才微笑着,轻轻“嗯”了一声,然後眼睁睁地看着美茵上了张霁隆的车。
“那就这样吧。秋岩,雪平妹子,找机会上我们家坐坐。”韩橙摇下车窗,对夏雪平说道。
“我知道了。再见了,橙姐。”夏雪平对韩橙摆了摆手。
张霁隆想了想,又打开了车门,从车上下来,走到了夏雪平面前:
“夏警官,我知道你对我张某人有成见;但是我这个人的毛病,第一就是爱管闲事,第二,有话在心里憋不住,非得说出来;话听不听得进去,那是你自己的事。”
“你有什麽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夏雪平冷冷地大睁着眼睛,迎上张霁隆的目光。
张霁隆看着夏雪平,迟疑了一会儿,然後对她说道:
“在我老家k市,我们赫舍里哈拉中会说满语的长辈们,总会叮嘱我一句满文谚语:'因达浑-博-色若母歇, 妙思浑格-尼雅尔玛-博-衮因维若歇'——翻译成汉语来讲,叫做'见狗要提防,遇人得留神'。与君共勉。”
“你什麽意思?”夏雪平眯着眼睛看着张霁隆。
“呵呵,就这意思。”张霁隆笑了笑,又回到了车上,油门一踩方向盘一转,挥了挥手:“走了,夏警官,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