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人听到这话脸色大变,架着石新后退。对方有人质在手,顾青裳不敢靠近,只能忍痛持剑戒备,对方也不打算靠近,两边就这样静静对峙着。
天色暗下,两边身影不知不觉就隐没在了黑暗中。“老刘,亮火把!”江桐露喊。刘增亮起火把,江桐露见对方仅以兽皮树皮遮身,神情凶狠,眼眶里满是血丝,猛然警觉:“是逃兵!”
那四人被道破身份,匕首紧紧抵在石新脖子上,石新吓得魂飞魄散,着急道:“别杀我!”
只听有人不住咒骂:“操!都躲这来了!操!操他娘的!”
顾青裳道:“咱们是探子队,不是来抓逃兵的!”
押着石新那人道:“把兵器放下!”
江桐露喝道:“你们宁愿拿兵器对着自己人,也不肯上战场杀点苍弟子?”
押着石新那人破口大骂:“臭婊子,闭嘴!”
他手上匕首一紧,刃尖刺入肉里,渗出血来,石新哭喊求饶:“别,别杀我!我……我们不是来抓你们的,饶命……饶命!”
顾青裳怕激怒对方,弯下腰倒过剑柄,缓缓后退,安抚道:“别急,怎么称呼?”
对方咬着牙不回话,江桐露道:“顾师姐,他们是逃兵!”
顾青裳这才想起对方必然不肯透露姓名,暗骂自己蠢,口中道:“我姓顾,这是江师妹、刘师兄。我们是探子,要越过四明山查消息,跟你们没关系。你放人,我们走,相安无事。”
她边说边缓缓后退,天色已暗,只剩下火把的光亮与对方粗重的喘息声。
“我们不想死……”顾青裳听见有人低语着,接近啜泣的声音与低声咒骂,以及愤怒跺脚的声音。
她保持警戒,竭力放松以应变:“你们走,到安全的地方再放人。”她觉得自己已退让到底。
拿匕首抵着石新那人猛地喝道:“杀了他们!”短匕一刺一拔,扑了上来。顾青裳挺剑应战,其中两人扑向刘增,他们认为刘增这男子才是武功最高的。
顾青裳闪过劈来的一刀,伸足踢中对手膝弯,趁他摔倒,一剑穿透他后背,拔出剑来奔向围攻刘增的两人。刘增右手持短匕,左手拿火把不住挥舞抵挡,顾青裳抢上,一剑贯穿其中一人大腿,那人惨叫一声,回身挥刀劈来,用尽浑身力气般沉重。
顾青裳勉力格住,忽地小腿一痛,回过头去,方才被她一剑贯背之人还未死透,忍痛爬着上前砍了她小腿一刀。顾青裳一脚踹向这人面门,刘增大叫一声,火把落地,原来那个大腿中剑的逃兵奋不顾身将他扑倒在地,另一人已挥刀砍来,眼看手起刀落,顾青裳忙使招“月落珠泉”,从后背刺穿那人心口,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刘增。
刘增匕首也刺入身上那人小腹,一拖,那人大声哀嚎,刘增将他一把推开。顾青裳跛着脚正要去帮江桐露,又听到一声惨叫,江桐露已击倒对手。
顾青裳忙喊道:“快去看看石新!”
刘增捡了火把上前,只见石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手捂着脖子,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那一匕没割断他喉管,但已足够致命,他泪流不止,不住哀鸣:“老刘……救我……老刘……”
顾青裳俯身看他脖子处的伤口,鲜血流了一地,刘增看也不看,只是摇头。
“带我去找大夫,求求你们……”石新哭叫着,伸手胡乱抓着,声音已很虚弱,“带我去找大夫……求你们了……带我去找大夫……”他的瞳孔渐渐涣散,“带我去找大夫……我还没娶媳妇啊……”他还年轻,他以为这趟任务会跟过去每回一样,他会平安,会因功得赏,他以为自己能活下来。
石新死了,尚未断气的逃兵哀嚎声仍未止歇,回荡在黑夜里,刘增骂了一声“操”,提着火把走向打滚呻吟的逃兵。
黑夜终于沉静,印有衡山浑天仪图像的弟子服在火光下飘摇着。
顾青裳心中难过,接过刘增手上火把,拨开被晾在绳上的衣服。那是个突出的山岩,离地只有七尺高,利用这山岩作顶,这四名逃兵搬来树枝,贴着岩壁用泥土、藤蔓跟树皮扎了间深一丈宽两丈的简陋小屋。屋子只有三面,空着一面方便出入,屋内扑满兽皮,腥味与腐臭味扑鼻而来。屋外有成堆的柴火与几个泥制的小土缸,也不知装了什么,小屋里竟还挖有对外通气对内取暖的坑,坑里全是焦黑树枝与灰烬,他们显然躲了许久,或许从祁阳失陷后就躲到这来,就在这破屋里渡过寒冬。
顾青裳踢着什么事物,弯腰拾起,是个泥做的埙,巴掌大,手工粗糙。她放在唇边吹响,声音闷闷的,一眼瞥见石壁上刻着几个字,将火把凑近一看,上头写着:“永远不吵架。”
他们离群索居,彼此依靠,制作乐器自娱,甚至约好永远不吵架,就想在这深山野岭躲着。他们跟石新一样,以为自己能活下去。
江桐露闷哼一声,坐了下来,顾青裳忙上前查看。江桐露望着石壁上的字,道:“我们不是活下来的,只是还没死。”
顾青裳默然不语。刘增将马拴好,把堆在屋外的柴火搬进小屋,在坑里点火,将细小的树枝一根根塞进小洞里,小屋里顿时明亮暖活起来。顾青裳右小腿上又添新创,血流不止,刘增取针线替她缝合伤口,疼得她咬着袄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睡吧。”顾青裳苍白着脸道,“今晚不用守夜。”
她是在刘增的低声诅咒中睡去的,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除了梦魇,还有脚上的疼痛,伤口比她想的深。
江桐露起得比顾青裳早,顾青裳见着她时,她正吞着寿胎丸。刘增正摸着四名逃兵的尸体,可没找着值钱的东西,只在屋外找着一串晾着的肉干。刘增将肉干取下,问道:“接着怎么走?”
“你跟我一起上山,江师妹留在这。”顾青裳答道,“到了山上,就能知道点苍行军到哪了。”
“一起去。”江桐露道,“你脚受伤不方便,我是小队长,不能落队。”
顾青裳道:“你有孕在身,会是拖累,上山探路用不着你。”
“如果你们死了,我躲在这当逃兵?躲到孩子生下来?”江桐露反问,“现在我能去哪?投降点苍?咱们是同一支队伍,只能同进退。”
顾青裳不再劝她,取了石新马上的弩箭,一行人骑马沿着涓流往山顶走去。初时虽然颠簸,马还能走,到了半山腰,地形愈发崎岖,马不能进,离河远又怕迷路。
“没有路,马又上不了山。”刘增问,“怎么办?”
顾青裳挑了个看似稍缓的地形,道:“下马,爬上去。”
刘增皱起眉头:“行吧,都听您的。”
一行人带着干粮水囊往山上走。这已不能用崎岖来形容,泥土上有粗大的岩块,每一脚踏下都高低不同,有时坚硬的石块硌得脚生疼,有时碎石与页岩的碎片会嵌入靴底,有时长满青苔的石块让脚打滑。很多时候他们必须手脚并用攀过一段陡坡,小心翼翼爬上数丈高的石壁。他们能靠轻功克服地形,但没这么好的轻功如履平地,且顾青裳的脚受伤,一开始还能跟上,后来疼痛越来越剧烈,最后变得麻木,使不上力,她试图跃上八尺高的平台,这本是能做到的,现在却只能抠着岩石翻过。
江桐露同样吃力,虽然极力掩饰,但顾青裳看得出她举止异常小心。她小心翼翼地攀爬,努力调匀呼吸,尽力护着肚子。她极易疲惫,顾青裳怕她又动胎气,每走一段路便下令歇息,这无疑会拖慢脚步,但顾青裳没有催促她的意思。
明明走了许久,但山顶还是好远,顾青裳忽地感到担忧,怕自己爬不到山顶。该死,为什么走了这么久,却感觉没有靠近?她还怕上了山顶,发现自己猜测错误,冷水滩没有点苍军,他们只是撤退了。
她在一处斜坡上摔倒,向下滑了两丈,手脚内侧好几处擦破了皮。她觉得有些疲倦,刘增一路上脏话就没停过。
自己尚且疲倦,功夫比她略逊的江桐露呢?她还有身孕,如果最后真是一场空怎么办?顾青裳越来越担忧。
“歇会吧。”在一处稍宽阔的平地上,顾青裳下令休息。他们清晨上山,现在已近正午。
“顾师妹,你的脚撑不住,江队长还有孩子。”刘增道,“咱们已经走了一上午,虽说下山比上山快些,但咱们不熟地形,没了石新,能不能找到原路回去也是问题,继续走,今晚还得找地方露宿。”
顾青裳望了眼江桐露,江桐露紧抿着嘴唇,顾青裳知道她在苦撑。
“下山吧,四明山就当没来过。”刘增说道。顾青裳终于明白为什么刘增没反对,他觉得她们撑不住。
顾青裳解下脚上布条,鲜血浸透布条,早已发黑。她用水冲洗伤口,昨日的缝线开了,她讨来金创药撒上,将布条缠得更紧。
“我继续走,你与江队长先折返。”
这山算什么?就这么点高而已,高得过金州两侧的崇山峻岭,高得过巴中的群山环绕?这就是座小山。越是困难,顾青裳越是不想认输,越想逞强。
江桐露道:“我说过,我们是同一支队伍。”
顾青裳摇头:“你已经够坚强了,该服软的时候还得服软,任何一个没办法做到像你这么好的人都没资格嘲笑你。”
顾青裳走到刘增面前,她本想劝刘增,以他这惫懒爱埋怨的性子,真当上小队长,队伍也带不齐,指不定还会害死全队人,但她想刘增也到了这把年纪,不可能没人劝过,料他也不会听,于是道:“刘老,你一路陪我到这不容易。你跟江队长暂且躲在昨晚那屋等我消息,若等不着,你护江队长绕过四明山找路去邵阳。”
刘增没好气道:“我知道,得护着江队长!”
顾青裳对这人始终不放心,把江桐露托付给他是不得已。她正要寻个地方继续上山,走到崖边,望见远处另有一座山,心念一动,从山岭交错间远远见着点苍队伍正在山脚下前进。
原来她虽未登顶,但已够高,此处恰好能远眺西侧,虽不至于一览无遗,也能见着一大片营地,顾青裳大喜,喊道:“我猜的没错,点苍果然在这条路上!”
刘增和江桐露闻声赶来,果然见着点苍旗号。江桐露喜道:“顾师姐,你这回料敌机先了!”
刘增却吃了一惊,指着山下道:“他们在干嘛,要上山吗?”
顾青裳低头看去,果然见点苍弟子正鱼贯上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