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苏凌离开禁宫之后,那红墙碧朱门间便已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雪。
雪落无声,刘端一人恍恍的站在大殿的门前。一动不动。
身后齐世斋苍老到有些佝偻的身躯,离他有着数丈的距离。似乎这距离是他刻意保持的。
苏凌走后,刘端便一直如此,默默的站在那里。
自早上至中午。自雪淅沥到漫天纷扬。
冷风刺骨,吹起他的褚黄色的大氅。
他不动。
他似乎感觉不到寒冷。
雪越来越大,有些雪片被风吹到他的眉间发梢。
他不动。
那迷茫的夜色之中,禁宫所有色彩都被遮挡。
齐伴伴这才道:“既然圣上有此心意,老奴便献这连环计第三计!”
他不动。
那数十跪着的人,那殿前和殿中的人。
齐世斋这才叹息一声,转身走入积雪与残阳之中。
刘端也蓦地心潮起伏,颇为动情道:“齐伴伴,往日是朕心智不成熟,如今朕已然见惯了这深宫内外的云波诡谲了,朕明白,若想改变我大晋的倾颓,朕必须要快速成熟起来!这些年,辛苦齐伴伴了!”
终于,接二连三的小黄门和宫女无声无息的昏倒在积雪窝中。
齐世斋只能苦笑,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大的气魄啊!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怎可能是碌碌之辈呢?”刘端转回头看着齐世斋苦笑道:“齐伴伴还是莫要安慰朕了”
他忽的仰天长叹道:“朕真就是孤家寡人了么?”
刘端闻言,也沉思起来,这也算是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事情了。
压抑,诡异而寂静。
“赤羽,我困了,要睡觉了。”
眼神之中,三分深邃,三分无奈,三分沧桑。
那手中捧着的手炉,早已失去了最后一丝暖意,变得和外面的风雪一样冰冷。
刘端闻言,低头沉思不语,久之,他才眼神流转,低低道:“不错,天下人皆知萧之强,却笑朕之弱。然而这十数年间,朕身边真就无人否?如何让苏凌知道,朕的大晋也有群才济济,更是打动他的关键所在啊”
白日虽有雪,却在下午便放晴。
刘端缓缓的抬起头来。
更显寂寥。
刘端不语,齐世斋亦不语。
说着更是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有日东升,虽阳光浩大。
他这才朝着那赤羽鸟儿淡淡一笑,低声道:“你也要喝?”
雪势愈大,冷气愈重。
齐世斋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眼看到天子竟然在宫殿外睡了一夜,还是如此寒冷的冬夜。
他们这些低贱之人,岂敢先动。
刘端蓦地开口,似自言自语。
从那殿门前跪下来第一个小黄门开始,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从殿门前几乎快跪到了宫院的门前。
此时苍穹漆夜,星斗漫天。
犹如两颗半空中的星芒。
齐世斋佝偻的身躯和苍老的容颜,似乎也和这浓重的黯淡融为一体,几乎都看不真切了。
宫殿深处,缓缓传来脚步声。
只有那只赤羽鸟,似乎怕主人冷了,用那褚黄色的细抓使劲的拽了几下半盖在主人身上的衾被。
“这天下,真正把朕当做一国之君的,也只有这些禁宫的太监宫女了罢.”
漫天星斗之下,这一人一鸟拉下的影子,更显的寂寥凄清。
偶尔有小黄门和宫娥路过。
那赤羽毛的小娘似懂人言,倏尔飞起,掠过大殿中,停在殿内的桌案前,那鸟首转动了一阵,蓦地发现书案一角有一个如它身躯大小的银色小壶,壶上雕着一条盘着的龙。
那赤羽鸟儿似乎鸟眼之中带了些许欢愉,轻轻的颤动了几下鸟羽。
刘端拿起那银壶,仰头饮了几口,这才将银壶朝着那赤羽鸟的尖喙处一放,缓声道:“给你.”
刘端这才掀了衾被,走过去将他扶起,淡淡道:“这衾被本就很厚,再说朕只是在檐下,又不是在宫院之内,也无甚寒冷。朕也不知为何竟睡了,这事不怪伴伴,怪朕任性了。”
齐世斋老泪老泪纵横,忽的扑倒与地,失声痛苦道:“圣上对老奴一片爱惜之心,老奴肝脑涂地,至死不悔!”
“去吧.不用守着朕,朕没事。”
旁边清醒的人,神色麻木,视若无睹。仍旧面目表情的跪着,瑟瑟发抖。
刘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忙碌。
齐世斋越说越激动,声音更是颤抖了些许道:“二则苏曹掾看到圣上身边左右才学之士如浩瀚星辰,怎能不臣服?怎敢不效命?”
他想了一会儿,终是一声叹息,开口低声劝慰道:“圣上,那苏凌一介书生,只是名声在外而已,料想也不会做出什么大的成就来,不过是碌碌之辈。好在冲他那些句话,他应该是不会助纣为虐的。”
齐世斋也不敢离他太远,只得垂手站立在他身边。
天上地下,唯有一人一鸟,而已。
刘端一把将齐世斋掺起来道:“什么死不死的,齐伴伴,朕还要你亲眼看着朕,收复至高之权,光复我大晋大好河山!”他的声音中已然满是铿锵之意。
那齐世斋老脸之上也少有的风采,一字一顿道:“自古以来,风雅文士皆诗歌风流,更是站在这世间伦常的最高处的。大晋立国六百余年,国本看重的便是崇文修德。故此,老奴提议,圣上当以天子名义,举龙煌诗会,宴请大晋朝中、地方饱学之士,才学之人,只论才学,不问出身,汇聚朝堂,到时让他们在诗文上较个长短,一则,天下才学饱读之士,圣上尽可收其心,以服之、用之!”
想了一阵,刘端的神色方才平静了些许,出言问道:“那这连环计的第二计呢。”
脚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整个大殿都提前融入了黯淡之中,那残阳一丝一毫都照不进去。
刘端缓缓的睁开眼睛,看着阳光洒下,似自言自语道:“新的一天来了,你这臭鸟,却也不唤我一唤?”
他似乎恍若未闻。
他仍旧这般枯坐着,冰冷手炉也不让齐世斋换掉。
齐世斋哈哈大笑道:“圣上,你是太爱惜那苏凌的才学了。想我堂堂大晋,找出一个作诗文的,压他一头,岂是难事不成?到时不仅苏凌知天子之威,揽八方才士,萧元彻也会觉得他这西曹掾给他司空府丢了脸去。如此一来,那苏凌还不为圣上效死力不成么?”
说到此处,他的话音已然如刀如剑道:“既是朕有心抬举,那萧元彻心中恐怕会埋下一根刺,他又生性多疑,怕是再也不会全信于苏凌.”
那老太监因为长时间的站立,早已腰酸背痛,兀自强撑。
刘端闻言,长叹一声道:“刘伴伴所言极是啊,是朕失策,失策也!朕把他当做第二个刘玄汉了.”
“老奴以为,此次圣上召见苏凌,也并非无功,起码明白他心不在司空,这便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齐世斋缓缓道。
他似又细细的品味了这句话一番,方道:“这样胸襟气魄的人,岂是碌碌之辈?唉,只是遗憾.”刘端的话音充满了不甘。
而这少年君主只是任那鸟啄了。他眼神片刻不离的看着远处那扇高大而恢宏的鎏金色宫院大门。
无他,因为大殿门前的天子,他未动。
他一直就这么的看着这幽冷如墨的天空,一动不动。
刘端缓缓的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