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茨木暂宿,没有言及佛法慈悲,也无一字道明施舍。甚至在茨木小心翼翼问起的时候,他说:
“所谓神子,不过亦是血肉之躯,假使一念成魔,与你一样会堕入鬼道,如若执念深重,兴许成为万鬼之王也未可知。不过,你若有对神明的执念,唤我一声‘神子’倒无妨。”
茨木自是看不出他是否拥有神力,但自己的穷途末路是在遇见他之后才变得柳暗花明。
伤重的身体很快恢复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神子喂给他的那碗粥。许是相遇的午后阳光正好,除却生机也为他平添几分生念。
他们彼此静守安好的岁月,度过了一日,两日,三日。
从未有过玩伴的少年连话题也不知如何寻找,却形影不离地坐在彼此身边。
“鬼族若也心向神佛,应该要更艰苦地恪守戒律吧?”茨木那日不经意间问道。
“这不是你的路,小鬼。”神子一反先前,极快地出言打断了他的念想,像要掩盖什么,亦如自我说服,“你的末途不在这里,终点也不会在此。堕入三途便有鬼道注定的归宿,我宁愿将来再听闻你是以鬼王的名号。”
茨木一怔,旋即醒悟一般默然应许。
只是他即便认同了神子的话,原也并未打算不告而别。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神子被住持唤去协助法事。茨木醒转,只看见晨曦洒满空荡的桌案,瓶中先前插着的野花隐隐已有枯萎的迹象。
他化作人形,悄悄摸出山寺侧门,顺着来时的幽径一路小跑,窸窣的铜铃响遍山野。他记得半山腰上自己栖身的洞穴旁开着鲜红的野罂粟,是与神子的发色相仿的花。
晌午的阳光过于晃眼,他踏过花丛前的溪水,却脚下一软昏倒在了迷醉的芬芳中。
醒来的时候,山涧的清流已自倒映出一副青年的体格——健硕的身躯高大且傲然,幽黑的眼底恍若深渊,衬着的两颗琥珀色的金瞳如妖异的凶辰,赤红的鬼角则似攀长的荆棘猎猎对生,一切皆不复当初模样。
这副妖相亦不应为凡夫所见。
他抬眼,撞见熟悉的身影正沿着鸟居背后的石阶匆匆而下,貌似寻他而来。茨木心底莫名一阵突乱,像是怕被神子撞见似地,他慌不择路地隐没林间而去。
茨木自此再不是神子口中的“小鬼”,也再未归来。
“吾那时,确信还能与你重逢……原来如此。”火狱暴烈的灼烧下,茨木轻声喟叹。
往后数百年腥风血雨的冶炼令他独独心向鲜血与征服。他摒弃一切、几经蜕变,将无数过往抛诸深渊,尔后,几乎完完本本成为了神子话中勾勒的模样。他唯独封藏了这段弥足珍贵的静好时光。
重逢时的鬼王酒吞童子,身上带着莫名而来的熟悉,他却全然不识,徒认出了宿命的指引。
眼前一切皆为心化,环抱此身的火狱烈焰是酒吞为那个“小鬼”的不辞而别饱受煎熬的心魔。他如今吞噬了鬼王的念,便以身同受,那是一种错失所念、亲手将其放归人海的深刻的悔意,是猝不及防被扯去半片心脏的空落的绞痛。
他如今方懂,原来魔念口中的“他”,从始至终都是自己。
是因这份短暂却后劲绵长的交汇过分真切,使得三途鬼道牢牢占据在神子空落的半边心上。他时时于经文的字里行间错见贪嗔痴念、在青灯古佛前一晃瞥见那个小小的妖堕身影,澄澈的慧根与杂念交缠,终顺由宿命,借人之手,本无抗拒地堕入鬼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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