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爷, 您不是开玩笑的吧?”何曾光失态地问。
禹元玮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你以为呢?爷闲得慌,大老远地跑你家来逗你开心?”
“不,不敢。”何曾光乖乖低下头去, 无比顺从:“小子能跟着爷读书,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爷看怎么好,便怎么教他好了。”
闻言,禹元玮这才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大度地对他道:“起来吧。”
“是。”
事已办妥,禹元玮也没有在这乡下小院用饭过夜的意思,便站起身来, 对何月茗轻声道:“如何, 是你来县衙住着,还是我命韩东每日送你往返?”
何月茗犹豫地看了眼母亲,又看了眼姐姐,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老师, 你可知道咱们隔壁村有个温泉池子,冬天泡着可舒坦了,你既是来此游玩的, 何不在那搭间小屋住着呢?”
如此一来, 他每日便能自行往返, 不必劳烦韩东叔叔,也能每日照看着母亲和姐姐。
禹元玮闻言就笑了:“好小子,果然胆大包天, 这便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还是如此明目张胆。
话虽如此, 心中却对这个弟子更加满意, 便对韩东道:“派个人去看看,这小子说得是否属实。若真有温泉池子,就此住下也不是不可。”
“遵命。”
何家人将他送到屋外,眼看着他与韩东二人骑着高头大马消失在乡村小道的尽头,才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
何曾光尤其觉得好似身在梦中。
那可是驸马爷!当今天子的姑父,当今宰相爷的长子!
如此尊贵之人,竟来到他的家中,收了他家儿子做弟子?
“阿茗阿茗,你是如何认识的驸马爷,他怎么就偏偏收下了你呢?”他连忙拉住儿子,激动地问。
何月茗一脸不耐,还是身旁母亲不断地给他使眼色,他想到自己还要跟着老师读书,总有顾不到母亲和姐姐的时候,态度才软化了下来。
“那天你叫我陪母亲去县衙,在门口遇到郭家老太婆的时候,我反驳老太婆的话,被他听了去,他便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
他捡了些不重要的说。
其实,上午禹元玮来的时候,已经自报了家门,不过看他与母亲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又是一副在收拾细软要逃命的样子,出于关心,便问他们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事。
他娘是个胆小的,面对老师这样出身的人,又有韩东这名官差在场,根本不敢隐瞒,便将他们在秋收后,骗何曾光一文收一斤粮食,其实是一文收两斤,转头一斤卖三文,如此吃下两文回扣一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禹元玮当即双眼一亮,不敢置信地问他:“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得到肯定后,他大笑一声:“好小子,果然是个人才!”
这才下定决心,要收他为徒。
其实还有一事,何月茗心知肚明,却不想对父母交代。
那就是他算计着将田娥怀孕一事,透露给郭老太婆知道。
这件事,只有韩东清楚是他一手谋划,一手推动。
不过看样子,韩东本就是老师的人,不会对其有任何隐瞒,包括这件事,也该告诉给了老师才对。
事实也的确如此,何家人欢天喜地的时候,禹元玮与韩东策马徐行,赶回县衙的路上,韩东有些奇怪地问:“公子事先不是只打算给他找个好老师,将他培养成才么,怎地后来,还自己收他为徒了呢?”
禹元玮慢悠悠地反问:“你觉得这个孩子怎么样?”
思索了片刻,韩东回答:“天资过人,非池中物。”
“可惜,心也太狠。”禹元玮紧跟着说:“行事狠绝,不留余地。我仔细观察过他,在这世上,他似乎只看重他的姐姐和母亲二人,其他的人,一概都不被他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韩东不免有些唏嘘:“卑职是万万没有想到,他那个父亲竟会如此不堪。”
都说虎父无犬子,可何家父子,俨然是犬父出虎子啊!
“对亲生父亲尚且如此,何况旁人。”禹元玮继续说:“这样的人,或许能成大事,却不会成为心怀天下、心系百姓的好官。寻常人来教他,我不放心。”
韩东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无比倾佩道:“原来爷打得是这个主意?确实如此,若单凭才学,能教这小子的名师确实不少。可若想将他的性子掰回来,引他向善,还得驸马爷您来。”
禹元玮听得好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外派一年,嘴皮子长进不少,都会拍马屁了。”
韩东嘿嘿直笑,趁机提出:“爷,都一年了,郑知县如今也坐稳了位置,您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回来啊?”
禹元玮面色不改:“知县三年一任,我当初既然答应将你们派给他帮忙,直到他回京述职,也不好食言而肥。不过……”
不等韩东失落,他又道:“我打算与他说清楚,毕竟以后我在此地就要有个小徒弟了,我这小徒弟出身微末,年纪又小,我若回京,还真放心不下他的安危与学业,想找个人跟着他,照顾他……”
韩东立即意会:“属下愿效犬马之劳!”
跟着一个注定只是外人且成就非常有限的知县,还是跟着将来有无限可能,且是主子麾下唯一弟子的何月茗,韩东丝毫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事情就如此决定。
何月茗正式成了禹元玮的弟子,后者动作也十分迅速,第二天便派了人到何月茗所说的村里打探,确认那有好几处温泉池子后,一队壮丁便开始工作,不过五天,一处两进的小院已然造好。
对禹元玮来说极小,只能在摆设上多点心思,整得更雅致些。
可对何月茗而言,这便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院落了。
每天跟着老师在清静美丽的小院里,读着圣贤书,何月茗觉得,哪怕是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尤其是当他发现老师的学识胜过先前的夫子,何越海,不知多少倍之后。
何越海讲课,几乎只是要求他们死记硬背,讲解要么非常浅薄,让他总觉得是在雾里看,好像错过了一些极重要的内容;要么晦涩难懂,因为连他自己都只是对书中的那句话一知半解,又如何解释给其他人知道呢?
禹元玮则不同,深入浅出、入木三分,每每听他讲完,何月茗都有一种拨开云雾,终是得以窥见知识全貌的感觉,这让他感到振奋,感到满足。
“那是自然。”回家路上,负责护送他的韩东听他说完,便高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说:“你怕是不知道,咱们这位爷,当年可是探郎,正正经经的一甲进士出身!”
“我们这位爷啊,从小便天资聪颖,比你小子还要强上两分呐!又家学渊源,是相爷亲自教的。当初要不是因为长得太好看,状元及第也是有可能的!”
何月茗听得啧啧称奇:“为何说老师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才当不上状元的呢?”
韩东低头轻笑,回答:“这自古啊,就有殿试前十名,点长相最俊俏者为探的惯例,我们爷的卷子,当时与状元郎难分高下,只是先帝一瞧见咱们爷的容貌,便说,‘如此俊美,当为探郎’。”
何月茗听了,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吭声。
韩东不明就里地问:“茗公子,怎么了?”
自他成为禹元玮弟子之后,韩东便待他极为恭敬,不论他如何推辞,都坚决如此称呼他。
何月茗轻叹道:“以老师才学,当为头名,却被皮相所累,我替他不平。”
韩东一愣,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年自家主子的愁烦从何而来,他敛了笑容,不敢再拿此事引作谈资。
送完何月茗,回去之后,他听完主子拂尽一曲,才将这话原封不动地秉明。
修长指尖沿着茶盏边缘来回,禹元玮眼帘低垂,嘴角却在上扬。
“哦?他是这么说的?”
“属下不敢隐瞒,遑论编造。”
禹元玮轻笑,抬眸望天,叹道:“不成想,这么多年来,第二个懂我之人,竟是个八岁的孩子。”
这却是赞同何月茗之言的意思了。
韩东忙低下头去,为这些年自己数次将主人得中探郎一事而沾沾自喜,感到分外懊悔。
禹元玮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有追究的意思。
自那以后,他教起何月茗来,更见用心。
——
距离何家村不过十里地的小岗村来了位贵不可言的大人。
这则消息很快传遍方圆五十里。
即将坐上轿,嫁入郭家的田娥知道后,很是懊悔。
特别是母亲告诉她,亲眼瞧见贵人身边的侍从是那位县衙的韩差爷,他还特别恭敬地送何家小子几次返家,态度之恭敬,丝毫不像官差对平民,而是奴仆对主子。
田娥就知道,住在小岗村的人,极有可能便是何家的贵人。
只可惜啊,她如今已陷入绝境,便是天王老子来,她也只能乖乖地被郭老太婆派来的人,半胁迫地送上轿,极为屈辱地进了郭家的门。
从始至终,田大爷都没露过面。
自那日爆发出来,抢走了自己这些年所挣,却被老妻搜刮走的钱后,他便去了大儿子家,每月给大儿子一百文钱,让他给自己养老。
他的长子田大郎是个实心眼的,不肯收,也要让他留下,对其十分孝顺,田大爷总算是在多年之后,过上了久违的清闲、自在日子。
田娥嫁人以后,田大娘就过来闹,问他拿钱。
在老妻面前软了一辈子的男人这回甚至都没起身,依旧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给乖孙做着小木雕,冷冷地说:“没钱,你可以和离。”
田大娘想闹,他站了起来,举起一旁劈柴的砍刀,怒视着老妻,嘶吼道:“再闹一下,就都别活了!”
田大娘这才看出,男人的决绝,她也强硬不起来了,想着先将男人哄好了再说。
可是田大爷这次是铁了心了:“老子以后就跟着老大家过了,你想去哪就去哪,甭来凑热闹,是扒着你那个最出息的女儿,还是回娘家,都随你。就当老子死了,就当你无儿无女!反正这四个随了我的孩子,你没一个瞧得上的。你不稀罕他们,他们也不稀罕你!”
这件事,很快也成了十里八乡的笑话。田大娘走到哪里,都得羞愧难当地捂着脸走。
何家对此事却不热衷,换句话说,他们家如今对所有事都不热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