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上钥。
但守门的禁军看到孟云皎手上的龙令, 瞌睡虫都跑没了,他们片刻不敢耽搁,合力把紧闭的宫门推开。
孟云皎昂首挺胸迈步出去, 那两道厚重的门再次阖上,隔绝了一方天地。
把一片富丽堂皇,却又让人生畏的宫殿,隔断开来。
孟云皎看着眼前的景色,霎时热泪盈眶。
出来了。
她真的出来了。
这里, 连空气都是新鲜的,连星星都是亮眼的,就连脚下的土地, 都是稳实的。
她闭上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颜。
翠迎,福安,我逃出来了……
却在这时,阖上的宫门重新打开, 铁闸吱呀的声音让人惶恐不安,如一条铁链一般,围住她的心脏, 被人攥紧。
门缝越来越大, 宫内的情景露了出来。
她看到了马背上的身影, 欣长挺立,巍然卓尔。
在皇宫内能肆意驭马的人,只有那手握至高无上皇权的人。
光线昏暗, 孟云皎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却被他吸附了全部心神, 再也挪不开眼。
“皎皎,你想逃去哪?”
男人的声音辨不出情绪,听起来却像来夺命的阎罗。
为什么,他会来得这么快?
有一把笑声在孟云皎脑海里回荡,似乎在嘲笑她的无知。
‘逃得掉吗?何处不是天子脚下?’
她本以为逃出皇宫,就是逃出生天,可脚下的这片土地,不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吗?
孟云皎发了疯似的拔腿就跑,也不管实力悬殊,只想着拼劲全力,离他远远的就好。
帝王终于动怒,语气阴沉可怖:“拦住!”
精卫们训练有素,一拥而上把她团团围起,他们围成一堵城墙,密不透风,就算一只苍蝇恐怕也难飞出去。
骏马上的男人这才翻身下来,他似乎有不寻常的虚弱,脸色在暗夜里显得格外苍白,需要昊公公的搀扶,才能顺利下马。
但不妨碍他一如既往的冷血。
“孤倒是不知皇后身边有这样的敢死之徒。”
段熠把马背上的福安扔下来,又把薛峥摔落在地,两人皆奄奄一息,仅有的几声闷哼证实他们还活着的事实。
“福安!薛叔叔!!”
孟云皎想冲出重围,却被禁军拦住,她连想去探查一下他们的情况都无法。
他们为了她,落到这样的田地,而她,竟然还是没能耐逃离,彻底沦为段熠的俘虏。
彷徨、无措之感把她团团围绕。
孟云皎瞬间泪如雨下,颤着嗓音道:“你究竟想怎样?!”
她孤苦伶仃的站在正中央,哭起来时娇小的身躯抖如筛糠,身形无助且单薄。
段熠终是不忍。
他挥了挥手,禁军瞬间散开,他拒绝了昊公公的搀扶,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到了孟云皎的面前。
距离近了,她才发现,他的脸上面无人色,额间青筋凸起,眼珠布满了血丝,精神状态也不好,像是强行运功,逼退了蒙汗药导致的后果。
可……即使是蒙汗药也不该伤他自此才对啊。
没等孟云皎细想,段熠已经抬起他冰冷的手,抚上她的脸颊。
他轻笑着,说话的语气也不重,要不是里头的内容,当真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皎皎说呢,孤想做什么?”
串通皇后、谋害龙体、知情不报,随便一条,都够他们死上几百回。
而段熠,明显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你说……谁比较该死,孤又该先杀哪个呢?”
孟云皎体内有寒意流窜,她看着眼前男人暴戾的嘴脸,只觉得心如死灰。
福安不知是伤到了哪里,把身体蜷缩在一块痛吟着,口中不受控的吐着泡沫,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暴露他痛不欲生的事实。
想到一炷香之前,他还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答应自己会努力活下去。
现如今,却被帝王折磨的不人不鬼!
她怒瞪着双眼,与段熠对抗:“你要杀了他吗?你杀了他亲娘还不满意,现在还要杀了他?孟家三十六口人你也杀了吧,你的双手满是鲜血,你以为真的能瞒天过海吗?!”
要是眼刀能化为实物,她确实是想把他千刀万剐的。
段熠眸中闪过片刻的慌乱。
孟云皎怎么会无端说起这事?是哪里走漏的风声?
半晌他才把容嬷嬷宫中的亲眷和福安联想了起来,顿时眉头拧紧:“容嬷嬷……容嬷嬷的死是意外,其他人都好好活着。”
看到孟云皎充满恨意的眼神,他开始手足无措:“你若不信,我能带你去看。”
孟云皎突然笑了,她笑得凄凉,笑得心酸:“你的话,我已经不会分辨真假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要骗我吗?你要他们死也不能安生,化为枯骨都要成为你掣肘我的筹码?”
“是我傻还是你天真,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你怎么还会认为,我还能心无芥蒂的相信你?”
在听到其他人还未死的消息时,无疑孟云皎的心中是闪过一丝希冀的。但她很害怕,这不过又是段熠在蒙骗她的一种手段。
信任已经在日积月累中被他消磨殆尽,她早已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了。
段熠捂住心脏,咽下了喉间的一大口淤血,嘴里满是铁锈味,令他遍体生疼。
“那你就从未骗过我吗?!”
他的眼里满是受伤,一介帝王主宰生死,却主宰不了一个人的心:“今天你邀我来苌华宫,我真是天真的以为你有一刻是认真的,我想把一切不好的都抹去,从此与你好好过。”
“可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你逃跑的一环,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
他趔趄了一下,残破不堪的身子愈加衰弱,不断提醒他今夜的她是如何把他置于这番田地的。
段熠的眼眶逐渐凝聚了水雾,本就模糊的视线,此刻更是重影叠叠。
体内毒素反复上蹿,如百蚁啃噬一般无一处不疼,但却比不过她冷漠的眼神,令他心如刀绞。
“醒来后我看到胸前有凝固的血迹,你是想杀我吗?”
她不仅想离开,她还想杀了他。
段熠蹒跚着上前一步,拉近了与孟云皎之间的距离,而后把自己的随身匕首放到她的手中,引领她对准自己的心脏。
“你很想杀我,我给你一次机会。”
“杀了我,你是不是就能泄愤,是不是就永远不离开了?”
御用的匕首锋利无比,仅仅抵在他身前,并未施力,就刺破了他的皮肤,明黄龙袍瞬间染上一抹醒目的血色。
“陛下!”
“陛下!”
禁军们想要上前,却碍于皇命,只能止步原地。
昊公公捏着浮尘,急得直跺脚:“娘娘莫要犯傻!”
孟云皎紧紧握住匕首的刀柄,手却不由自主的颤抖:“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刺目的殷红令她恐惧不安,她哭喊着闭上眼睛,匕首依然指着他,内心无比挣扎。
她扯开嗓子歇斯底里:“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那你就杀了我吧。”
随着男人平稳的声音落下,噗嗤一声骤响,锋利的刀剑瞬间没入他的胸膛,她的手被染满了血迹,还有一些溅洒到她的脸上。
温热……苦腥……
是真的,人血。
孟云皎呆滞着,一时反应不过来。
段熠的生命随着鲜血流逝,他已然站立不稳,只用尽余力,朝她扯出一抹笑:“我还给你了……”
“你可否……原谅我?”
说完,他倒在了她的怀里,她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
仿佛时间被静止般,她的心绪没有起伏,她的眼泪像被闸门隔绝,明明涩得发疼,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孟云皎的内心没有丝毫快感,也没有任何解脱。
脑海里只是不断回想刚刚的画面。
她真的杀了他……
太仪殿外,太医拎着药箱进进出出,宫女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太监侍卫焦灼的在门外徘徊。
好几个冲动的禁军,想上前斥责呆站住的孟云皎,却被同僚制止了。
“陛下九死一生,她犯了弑君之罪,凭什么还安然无恙的站在着!”
“凭她是皇后娘娘,凭陛下留下旨意,生死有命,不得追究。”紧闭的房门打开,魏太医走了出来,一字一句说道。
众人看到寄于厚望的魏太医,把她围住,七嘴八舌的问她陛下的情况。
“不容乐观。陛下在陷入昏迷前留下口谕。第一,若有不测,传位段辞。第二,皇后孟氏不必殉葬,留苌华宫直至寿终正寝。”
听到这晴天霹雳的消息,孟云皎踉跄了一下,像是丢了魂魄。
他说他还给她了。
他用他的一命,把所有人的命还给她。
他用他的帝位,把原本属于太子段辞的东西还给他。
一切都重回到轨道上,可为什么她的心里揪着疼。
刚刚在宫外眼睁睁看着段熠倒下,她都无动于衷,看着众人忙里忙外给他抢救,她亦能做到心平气和。因为她相信,祸害遗千年,他不会死。
但现在,魏太医却如此郑重的宣布段熠已成强弩之末的事实。
孟云皎拽住魏太医的手,拼命摇头:“他怎么会死,只是轻轻的一下,他怎么可能死?他不是很厉害的吗?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
她开始语无伦次,脑袋里乱的一团糟,根本理不清思绪。
可她不会懂的是,段熠致命的伤确实不在那一刀上,而是他强忍的剧毒。
每一次的交.合都是他在拿生命当赌注,偏偏这次还因为孟云皎出逃的事耽搁了救治,他强行运功逼出迷药,导致血液循环加速,毒素更是快速侵入五脏六腑。
他还强忍着血脉逆流,撑着身子驭马到宫外,去追那去意已决之人。
魏太医纵使妙手回春,也难救此人顽疾。
想到段熠半死不活的时候,还惦记着孟云皎,让她务必把事情瞒下去,莫让孟云皎发现了体内毒素的事。
可明明,三翻四次置他于死地的,就是他呵若珍宝的这个心上人啊!
“我没有,我没有要他死,我没有……”
孟云皎无知的模样,更是让魏太医,替那将死之人感到不值。
“对,你没有!可娘娘你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反复凌迟着陛下!”
她是没有,没有把匕首刺入陛下的心脏,没有刻意把体内毒素传染他人。这一切一切,都是陛下自个儿,心甘情愿!
孟云皎梨带雨的,整个人更显无辜。倒让她成了蛮不讲理的罪人了。
魏太医长叹:“若你还有良知,在最关键的十二个时辰,守在他身边,尽力把他唤醒吧。”
魏太医走后,宫人们也得令离开,给孟云皎留下了与段熠独处的空间。
铜香薰炉里烟雾缭绕,龙涎香的味道萦绕不散,宛若他的气息一样。
可躺在龙床上的那人是何等的虚弱,呼吸声细微的几乎再也听不见。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上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平日那攫夺人心的眼神此刻被掩盖在眼皮底下,再也透露不出凶狠的意味。
孟云皎坐在他的塌前,想起魏太医的叮咛,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是以,沉默无语的看着他。
他很安静,静得像是她当初捡回将军府去,命悬一线的重伤男子一般。
孟云皎的嘴唇动了动,溢出了一句低喃:“星辰……”
甫一开口,就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收都收不住,她呆滞的重复:“星辰星辰星辰……”
她想到自己满手的鲜血,想到原本生龙活虎的男子,被她重伤自此,此刻在鬼门关前游荡。
原来是他给了她底气。
在这腌臜不堪的皇宫呆久了,谁又能从一而终的保留本心。
是他,把她关在这狭小却干净的牢笼里,免了她与其他后宫女子一样的宿命,勾心斗角,迷失自我。
她竟然干净得,连一滴血也从未沾过。
现在,也是他,把她的手染满了鲜血。
他很决绝的,不再保护她,由她自生自灭了。
孟云皎突然很怕。
失去段熠之后,她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真的是自由了吗,真的能随心所欲吗?
还是离开了他的庇护,她会知道人心险恶,她会陷入一个未知的绝境。
说不清为什么,她突然很害怕眼前的男人死去。他死了,她没法解脱,只会活在自责与愧疚之中,挣扎不得。
他死了,世上再无段熠,再无星辰,她的世界,只剩一片灰暗。
“你别死……”
孟云皎握着他的手,眼泪从脸颊滑落,又从下郂滴落到他的手上,源源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孟云皎一直维持这个姿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段熠的眼皮睁开了。
他看了一眼近乎被泪水浸湿,冰冰凉凉的手,再看面前哭成泪人的孟云皎,差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他艰难的动了动唇,声音低得微不可察:“不死。”
虽然说了两个字后,就重新阖上眼皮,但他确实恢复了意志,也说到做到,在魏太医的医治下渐渐有了好转。
众人皆大欢喜,而衣不解带守了他几天几夜的孟云皎,也总算愿意回到苌华宫歇息了。
没歇上多久,就听到太仪殿传来陛下苏醒的消息,并且第一时间召见了她。
魏太医再三劝阻无果,只能在孟云皎进殿前千叮万嘱,陛下刚苏醒精神状态不佳,最好是说几句让他安心的话打发他,让他尽快安歇。
孟云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这样魂不守舍的来到段熠面前,倒是段熠先开的口。
“孤记得皎皎在塌前哭泣,让孤别死,这是真的吗?”
孟云皎抿了抿唇,没有答话,脸上满是纠结。
段熠也深知她的性子,没有勉强。
“孤本来确实扛不住了,可孤真的舍不得死,舍不得把你拱手让人。”
是她的泪水唤醒了他。
就算只是错觉也罢,那一刻他很清楚,自己放不下她。
孟云皎这么个柔弱的性子,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护住她。
他自欺欺人的想,可能有那么一瞬间,她是不想他死的呢?
该还的他已还给了她,他们是不是可以就此把恩怨一笔勾销,以后执手相依,白首偕老。
他也乏了,用狠戾的面孔去面对她,终究不是他所愿,他已伪装得太累,将死之时也在后悔,他们之间这样结束太可惜了,实在留下了太多遗憾。
可能一步错步步错,一开始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瞒着她,终归让他们走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大难不死后,他只想用最赤诚的心,去与自己爱的女人相处。
段熠苦笑一声:“福安和薛峥我都不会处罚,福安能继续在你身边伺候,薛峥也能护你周全,毕竟薛峥现在也算是半个你的人了,你应该不会再抗拒,他亦步亦趋的跟着了吧?”
孟云皎有些诧异。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福安和薛峥犯的都不是小错,就算段熠想要积些阴德,也不见得会当做没事发生过。
而且,听他的语气,他是不打算让精卫困住她了?他是在还她自由?
段熠说得久了,喉咙干涩地咳了咳,因为动作太大,他扯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是刻意按压下来:“放心吧,孤不会再拿任何人的生命威胁你了。”
“但除了那种卑劣的方式,我还有什么办法留住你呢。”
说完他又低下头,苍白的面容看着人畜无害,且令人生怜。
“孤只是不想你离开我身边啊。”他宛若自语的低喃了一句。
许久后朝她道:“以后我不会再逼迫你,你想去哪就去哪。”
段熠语气温柔,有突如其来的有了那么大改变,要不是魏太医以确定他无恙,他看起来真像是回光返照,认真的交代身后事。
幸福来得太快,孟云皎一时无法相信。
“你肯放我离开?”
段熠低低的‘嗯’了一声,本就不平稳的气息也逐渐衰弱,孟云皎明显听到他进气比出气还多。
可他不愿就此停下,像是有特别重要的事,强撑着也要说完。
“但是如果你还愿意待在我身边,三个月后,我可以把你父亲离世的真相告诉你。”
没想到,这是他的后招。
虽说让她自愿选择,但其实也没有给她选择。
他擅长攻人心,知道她一直放不下这个心结,这也是能拿捏她的一个好方法。
但是难不难接受?说实话,这并不会比以前更让人难受,何况,仅仅是三个月,有一个期限,不像以前那样没有盼头,这样答应他也并非不可考虑之事。
让一个霸道专.横的帝王妥协自此,也算是极为难得的事了。
孟云皎略带防备的看着他:“你可说话算话?”
段熠并不意外她的答案,他顺势握住她的手,眷恋的反复摩挲。
“孤已经厌倦了这无止境的争吵,孤想像平常夫妻一样与你相处。”
“或许……”他带着希冀的双眸凝望她,“这段日子后,你会发现,我其实也没那么差,或许你也能试着接受我呢?”
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先不论他们之间是不是横着许多条人命,单单他们这畸形的君妃关系,她早已无法用以前的心态去面对他了。
但……谁又不是梦中人呢。
何况,他刚死而复生,想法天真一点也正常。她又何必不留余地的唤醒他。
“好,我答应。”
本以为依他的性子,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必定会好好的磋磨一番。
可没想到段熠突然松开她的手,艰难的翻了个身,背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