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宫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刻, 一辆马车和其后的道具组悄然离宫。
皇后薨了,陛下也危在旦夕,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班赛公主的离开。她自是怎么进来的, 就怎么离去。
神武门那两位禁军认得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前些日子昊公公的叮咛还历历在目,他们自然不敢为难。
随意检查一番就放行了。
马车驶出皇城后,拓跋雪叫停了队伍。
她走向最后的一个道具车,打开其中一个箱子, 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朝里头的人道:“辛苦了。”
孟云皎被倏然闯入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她才发现, 自己原来在箱子里待了快五个时辰, 拓跋雪为了打消宫中人的疑心,选择在天亮以后才出皇城。
好在,这一路也确实顺利,半个追兵都没有。
她们没特意放眼线到段熠那儿,于是并不知道段熠发现她死在火场后的反应。但, 他理应看了她那封信了吧,他也接受了她的死讯吧。
拓跋雪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不枉你把生母的遗物都留在那儿,我料那陛下定是怎么想都想不到, 你为了离宫, 竟然什么都愿意舍下吧?”
孟云皎其实也不舍这从幼时就佩戴之物, 但为了让那人信服,也别无他法。
她轻叹:“还是多亏了魏太医的配合。段熠很信任魏太医,他不会对她任何诊断起疑。”
“只是没想到, 忠诚如魏太医, 也有欺瞒段熠的一天。”
她也不知是该可怜段熠, 还是该羡慕他艳福不浅。
魏太医这么个精忠为国的官吏,要不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目,是断不会做出背叛君王的事的。
拓跋雪不屑:“啧,我就说了,人都是有私欲的,只要有了弱点,就不可能无坚不摧。”
孟云皎没再说什么。
既然决定离开了,那往后的事,都与她无关了。
段熠和魏太医都是属于宫阙内的人。而她,是属于宫墙之外的。
她遥望着京城的方向,眸底如平静的湖泊。
“阿雪,过了今夜我们才离开京城吧,我还有一件事想做。”
去到班赛,从此山高水远,她再也不是大缙子民了。
她不想留下遗憾。
还有一个地方,她必须要去。
-
晚间。
孟云皎只身走进了京城最繁华的集市里。
她曾想过,自己再次踏出皇宫,会是怎样的雀跃欢喜,但在重新得到自由的那一刻,她心里只是一片平静。
没有特别开怀,因为已经有那么多人的死作为代价了。
也没有特别伤感,因为那皇宫里,也没有舍不下的人了。
只是没想到,上一次跟段熠一起来逛集市的时候,距离现在并不久,但却已经时过境迁。
这短短的一载,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家,长成了如今愁绪难消的模样,她已经被迫成长了许多。
她不再意气用事,也不会让仇恨侵蚀自己,因为她不想她的一生,就停在了二八这一年。
走出皇宫,她知道世界很大的,很多事其实都像沙尘般渺小,她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她要做的,就是与以往的一切告别,去拥抱新生。
在思绪间,双腿好像有自主意识般,孟云皎不知不觉来到了河畔。
她看向对面的拱桥,想起那时候,她跟段熠一起送姑姑出宫,也停在了这里,她想起和段熠旁若无人的拥吻、想起他深情的眼神、也想起那灿烂的烟火。
无可否认,不管在进宫前,还是进宫后,她都曾有过一刹那动心的。
似乎是好久以前。
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只是她身边的护卫,他离经叛道的把她拐到这河畔,他们在这里一起点灯,一起向上天许愿。
他们都真挚的,在灯的一侧写下自己的心愿,并且在写完后,还要遮遮掩掩的,谁也不肯说出谁的秘密。
那时候,她发现星辰耳根有点红,忍不住叉腰逼问他:“喂,你写了什么心愿?不得对自家小姐有所隐瞒,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星辰当时慌乱不已,他内力一使,把灯推出了几尺远。
灯在河面上慢慢变成一个小点,远到再也看不见。
她也只能遗憾的撅了撅嘴。
星辰也问她:“小姐你呢,你有什么心愿想要实现?”
孟云皎调皮的笑:“我写了八个字。海晏河清,万象升平。”
很敷衍的心愿,但星辰当真了。
他呢喃道:“那……我应当可以实现。”
后来,孟云皎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因为他要当皇帝了,所以他可以许她一个盛世太平。
这也是她在那灯上发现的。
星辰为人老实,说了不看秘密就不看,可她不。
她装作三急使开了星辰,实则自己跑到那河畔的对面,沿着河岸一个一个灯去找。
好在她眼力好,很快就找到自己那熟悉的字体了。
她忙拿了跟长棍,把灯翻转过来,如愿看到了星辰写在另一面的愿望。
星辰的字很锋利,如他的人一样,目标明确,半点不拖沓,他想要什么从来不掩藏,而是用尽全力去得到。
好比他在灯上所写:我想娶小姐为妻,我想成为天下之主。
他把他的小姐放在前边,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野心。因为想要娶小姐,所以他需要成为人中龙凤。
江山与她,她是首要。
孟云皎一惊,生怕被别人看见这逆天言论,忙把灯给推到河中央去了。
回去后,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的跟星辰逛市集,半点没提自己已经发现他秘密的事。
其实从那天之后,孟云皎一直知道星辰有谋逆的可能,但她仍不动声色,也丝毫没有告知任何人。
因为那时候,她可能也存有私心,也盼着星辰能成功,能兑现迎娶她的承诺。
因为那时候,她也想成为他的妻。
少女的心思很简单,纵使知道自己的良配是太子,纵使知道谋反是世人所不容的,她也想随着自己的本心,放纵一次。
但如果早知道,她的一己私欲最终以那么多条人命为代价,她肯定会把那不该萌芽的感情扼杀在摇篮里。
也就是为什么,孟云皎从不把所有罪责都怪在段熠身上,因为发生的这一切,她也有推波助澜一份,所有无辜的枉逝都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责无旁贷。
若论该死,她比段熠更该死,因为她,明知不该,还默许了他。
“姑娘,要不点个灯吧?这里求姻缘很灵验的。”一老翁见她站在河畔发呆,主动上前来兜售灯。
孟云皎看了那与多年前如出一辙的灯一眼,浅笑婉拒:“不了。有时候强求来的缘分,未必就有好结果。”
如果时间能重来,她不会和星辰,再点那盏灯。
更不会在灯写下当时的心愿。
她确确实实在灯写了八个字。
可写的却是逆天而行,有悖常伦的八个字——
‘星辰皎月,相伴不离。’
*
“咳咳……咳咳!”
段熠是在一阵痛觉中醒来的。
胸腔被撕扯般难受,连右手,也如同被灼烧一般,肿胀发涩。
见帝王苏醒,太仪殿里的人都喜形于色,尤其是昊公公。
“谢天谢地!陛下终于醒了!”
“陛下昏睡这七日,朝廷的人都快反了!奴才这把老骨头,真真是按不住他们了!”
魏太医垂首敛眸,专心给段熠包扎腕上放血的伤口,并没有参与聆听此等朝廷秘辛。
段熠听后也皱了皱眉头:“七日?”
“对啊,陛下在众目睽睽下晕厥,众人都六神无主了。也幸好魏太医发下毒誓,七日之内必将陛下救醒,才总算给大家定了定心。”
孟云皎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体内的毒血瞬间上涌,段熠的身体承受不住,险些要驾鹤西去,多亏了魏太医医术精湛,才再一次从死神手中把他的命抢回来。
段熠重病刚醒,脸色苍白,很是虚弱,他强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动作有些急切。
昊公公以为他焦心国事,忙上前搀扶,问道:“陛下可是要召见中书令?”
在这个纷乱的时局,在人人都以为帝王苏醒的第一刻,定是要要稳住朝局的时候,段熠却只关心一件事:“皎皎如何了?”
段熠在说这句话时神情哀痛,明显问的不是孟云皎如何了,而是那副骸骨如何了。
七日过去,他已然接受了事实。
自暴自弃般陷入沉睡,也不是逃避现实的方法,他终归需要振作起来,去面对这一切。
昊公公脸色变得为难:“娘娘遗体在皇宫存放太久始终有违礼制,陛下又一直昏睡,礼部尚书这才擅自做主,把祭奠事宜安排妥当,如今,娘娘灵柩应该已在前往皇陵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