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段熠怒发冲冠,下意识抬起右手训斥,怎知却一点也使不上劲。
一直缄默的魏太医这才开口:“陛下的右手被余火灼伤,又未第一时间处理,伤口发炎险些右手不保,臣给陛下施了针,算是勉强保住了陛下的右手……”
“至于要再次使得上劲,还需将养些时日。”
魏太医说的委婉,但看她的脸色,段熠又怎不知她言下之意?
他的右手怕是废了。
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现如今,连右手也废了。
“呵呵。”
段熠突然笑,笑得格外渗人。
尤其是在这大殇期间,他的情绪变化令人格外胆寒。
“无妨,保不住便保不住吧,孤连心爱的女人都没了,其他的,又有什么要紧。”
没人敢相信这话出自段熠的口中,他是武学奇才,惯用右手,这手一使不上劲,等同他这辈子的武术本领都付诸东流了。
他是一国之君,他的右手批阅了多少奏折、宰杀过多少贪官污吏,他挥手之间下过多少决策。
他的手扛起了大缙的一片天,给了百姓多少安稳的日子。
他现在说,这样的手,废就废了?
魏太医心疼不已:“陛下莫要妄自菲薄,只要好好待在宫中诊治,必有康复的一日。”
言语间,段熠已经下了榻,他单手随意把衣袍披在外侧,就要抬步离开。
昊公公自是阻止:“陛下这是要去哪?陛下这时候就该留在殿内让魏太医诊治,其他事就交给奴才去办吧!”
“这事你办不得。”
段熠的右手还缠着厚厚的白绢,他嫌碍事,一圈一圈给拆卸了。
“孤要……亲自把皎皎接回皇宫。”
生同衾,死同穴。
就算只剩一副骸骨,她也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
“驾……驾!”
段熠自己驭马前往皇陵,路途遥远,他左手又无法运用自如,只能强撑着用那伤势严峻的右手纵绳。
于是到达皇陵的时候,他的整个手臂已经血肉模糊,溢出来的鲜血几乎将座下的综马都都染红。
鲜血淋漓,骇人不已。
“都给孤停下!”
在舟车劳顿下,段熠的脸色更显苍白,身躯单薄得如同一张簿纸一般一阵风都能刮走。可他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散发迫人的威严。
众人看到帝王亲临,不由吓得匍匐一地,“陛下怎么来了?”
段熠却越过他们,眼里只剩那金黄色的棺椁。
他面容平和,却语出惊人:“开棺。”
众人皆是一惊。礼部的人面面相觑,最终一掌事的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陛下,这……这不合规矩。”
历代皇后都得葬在皇陵,纵使孟氏已被火化得只剩一副枯骨,也依旧需按照礼制,送进陵寝。更何况,仪式已经完毕,棺椁已经钉上,又哪有重开的道理。
这不仅对逝者不敬,还大大的破坏了皇家的运程。
“孤便是规矩!”
‘唰’的一声,段熠用那鲜血淋漓的右手抽出了侍卫的刀,抵在那人的脖颈上,赤红的双瞳没有感情,如同地狱爬出来的阎罗:“忤逆孤者,杀无赦。”
“陛下饶命……”那人吓得都快晕了,哪还敢劝谏,忙吩咐手下:“开,开,快开棺!”
段熠也没兴趣与他纠缠,扔下利刃,走到棺椁旁,与众匠一起施力。
他便推着官盖便喃喃:“皎皎,孤不会丢下你的。”
他的皎皎怕黑,胆子又小,他怎么能让她孤零零的葬在那皇陵呢?他一定要陪在她的身边,她才不会孤独的啊。
里头的骨骸已经散架得不成人形,几乎只剩下一堆粉末。
段熠却不以为意,他用那只满是鲜血的手伸进去,温柔的抚摸,神情有些癫狂的痴迷:“莫怕,孤也活不长了,届时我们便一起葬在这皇陵,永远不分离。”
*
原本皇后的骸骨都已经被大火烧得脆化,加上前往皇陵的路途颠簸,即使大家再小心,也难免把骨骸颠成了碎块。
本还害怕陛下看见后会大发雷霆,处死他们,没想到陛下却像转了个性子似的,不再嗜血滥杀了,对于惩处他们的事,更是一字未提。
听昊公公说,原是因为皇后娘娘不喜杀戮,陛下自娘娘离开以后,持斋把素,已经鲜少动怒了。
但这样的陛下,早已没了七情六欲,更没能力坐镇朝局。他早早把皇位传给段鸣,两耳不闻世事,整日坐在那太仪殿中,等待寿终。
真是个可怜之人啊。
皇后娘娘的离世何止是她一人的离开,她把他们国君的魂,也带走了。
从此,世上再无那以一臂之力镇住四海的大缙皇帝——段熠。
他的辉煌,只在历史上留下了一笔不深不浅的烙印,令人深感惋惜。
而在太仪殿里的段熠,跟众人所认识的段熠判若两人。
他形同枯槁,如同耄耋老人。其实段熠清醒的时间也不长,他体内被剧毒侵蚀,每日醒着都受着撕扯般的痛楚,很多时候,都是疼得昏了过去,一醒来又是几日后了。
他醒着的时间里,最常做的,就是抱着那瓷坛喃喃自语的,神态异常温柔,但从未有人知道,他呢喃的内容又是什么。
在这太仪殿里的这一个月,段熠几乎拒不见客,除了几次三番救他性命的魏太医。
见魏太医来了,他就小心翼翼的用衾被把坛子包裹好,方才出来会客。
魏太医看了那罈子所在的方向一眼,虽是那么长时间了,她还是不太习惯,每次看到那东西,都觉得遍体生寒。
毕竟……那是个死人。
可眼前这男人,却日日与那玩意同吃同寝,没有丝毫芥蒂。
“魏茵。”段熠已不再是帝王,魏太医亦不再是他的臣子。他把她当恩人,把她当朋友,便以名字相称了。
魏太医被他的声音唤醒,忙移开目光,不敢那么无礼的往那个方向看了。
“王爷。”她作辑,虽他不再是皇帝,也允她与之挚友相交。但敬畏之心尚在,魏茵从不逾距。
“王爷觉得今日身体状况如何?”
她习惯性的打开医箱,却被他拦住。
“我还是老样子,不必把脉了,你应当也心里有数。”
这段时日,段熠不止一次拒绝让她诊治,除了在他痛得昏了过去的时候,她几乎都拿他没有办法。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情况变得更为严峻,她自是坐立不安,几乎隔三差五就要跑来太仪殿一趟,费尽唇舌的劝导他。
“臣近日翻阅医书,发现一种新的诊治方法,许对王爷的病情有奇效,王爷何不让我一试?”
人都是求生的,以往她医术有限,确实束手无策,但她从未放弃过另寻他法,她日日都在为他的疾病钻研,那身为这副身体的主人,又怎么可以比她还消极呢。
她沉思的当儿,段熠开口:“你知我为何一再推拒你的诊治吗?”
魏太医自然是摇头。
“我当然不是不相信你的医术,我只是怕,你再钻研下去,真真将我给救活了。”他自嘲般笑。
听了这话,魏太医更糊涂了。
段熠重重咳了一下,接着就是艰难的吸气。
自身体大不如前后,他说话的中气也不足,声音听起来特别低沉:“你当时说,我只能活三个月,而后,更是判断我命不久矣,我其实都无所谓。在皎皎去了以后,我更是觉得自己多活一日都嫌多,我恨不得马上去阴曹地府陪皎皎,又怎会愿意让你把我救活。”
魏太医没料到他去意已决,而她一身的医术再无从施展,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的无助之感侵占着她,令她止不住伤感。
向来坚强的女子不自觉的红了眼眶:“陛下。容我再这么唤你一次。”
她吸了吸鼻子,斟酌道:“臣想救活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是皇家血脉,不仅仅因为你是大缙的梁柱,而是因为……”
她音色颤抖,心中的秘密再也按捺不住要宣之于口:“你是臣仰慕的男子。”
“臣私心不想你有任何不测。”
要换做其他时候,这种逆天的秘密,魏太医是永远不会说出来的,但今日她想试一试……他能不能为了她这一点心意,改变他赴死的想法。
段熠确实惊诧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
随即他淡然道:“魏茵,你是个聪慧的姑娘,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我……”
“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他风轻云淡的笑着,仿佛所有红尘情感都入不得他的眼。
“我这里……”段熠指向自己的左胸处,“是空的。”
胸腔之下,有微弱的跳动,但对他而言,却是空落落的。他的心,早跟皎皎一起,葬在那火场里了。
这种说辞,给魏太医留足了体面,这也算是段熠最后的仁慈了。
“魏茵,陪我吃这顿在太仪殿的最后一餐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