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熠命人张罗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 与魏太医一起面对面享用。
他的胃口不好,这么多的菜,他几乎就只动了一些, 那些菜看起来像是原封不动一样。
他的右手也从未痊愈,甚至随着时日愈加严重。他拿着金箸的手一直在抖,夹一块肉都显得异常费劲。
好几次魏太医忍不住,开口想替他诊治,又想起片刻之前那历历在目的瞬间。
他连活着都不愿了, 何况是单单一只右手?
段熠好像在用一种反常的手段报复自己,报复自己大意、报复自己的失察、报复自己一时不慎,才会把孟云皎弄丢了的事。
仿佛只有他生理上承受的折磨越多, 他的愧疚才能更少些。
于是, 整顿饭相顾无言,直到魏太医扒完一碗满满的饭。
临走前,她不得不问:“王爷说这是在太仪殿的最后一顿饭,又是何解?”
魏太医内心有些不安。
幼帝段鸣自登基以来,已有一段时日, 能看出这位新帝并没有自傲,反而依旧尊重段熠这位皇兄。就连太仪殿这种历代君王寝宫他也并没有让段熠让出,可段熠为何又突然有了这种发言。
听他语气, 实在不像仅仅要搬离寝宫到别处居住, 这般简单。
果然, 段熠悠悠开口,扔下一颗重磅炸弹:“我要离宫了。”
魏太医惊诧:“这是为何?!”
“魏茵,我一直想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段熠倏地望着她, 探测之意明显。他的威严并没有随着龙袍卸下而淡去, 依旧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魏太医心里发虚。
段熠出宫的决定那么突然,莫不是发现了孟云皎没死,他打算去寻找她的下落?
他这般突如其来的质问,还有他那如鹰隼一般凌厉的眼神,让有所隐瞒的人心惊肉跳,怎么也无法顺利在他面前扯出谎来。
段熠在魏茵心目中一直都是心思缜密的男人。
她看过他手腕狠厉,看过他杀伐果断的一面。她从不认为孟云皎假死的秘密能够瞒他一辈子,只是那时候他悲伤过度,才无从去分辨真伪而已。
而她也是一时冲动才会犯下过错。如今,这欺君之罪,终于落到她头上了吗?
魏茵的心绪百转千回,可段熠想问的却并不是那回事。
“当初,你说我仅剩三个月余寿,如今过了这么久,我却安然无恙……”
段熠微愠:“魏太医,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魏茵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追究那件生死攸关的事,就都好办。
她沉吟道:“当初臣确实有意夸大了病情。臣只是想让王爷正视自己的病情,好好配合臣的诊治,怎知……”
怎知却事与愿违。
当然,当时她确有私心,如同隐瞒孟云皎假死一事一般,是她一时之念造成的。
她不想他把真相告诉孟云皎,她不愿他们冰释前嫌。
她才猛然发觉,自己不是圣人,自己也会犯错,于是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她的贪念越来越大。
拓跋雪来找她合作的时候,她内心的雀跃的,虽然那样很可耻。
但她真的希望,孟云皎能远远的离开段熠的世界,从此不再与他纠缠。
孟云皎不会珍惜他,那就由她来珍惜。
但她好像,一开始就是在妄想。
“你倒是用心良苦。”段熠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问:“那我现在,还能活一段时间的吧?”
虽是有意夸大,但这些日子段熠自轻自贱,他的身体早已被糟蹋得不成人形,魏太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去判断他的余寿。
只能保守估计——
“许有半载。”
半载……
段熠得到这个答案后,心里依然波澜不起。
还有半年,好长,也好短。
长是因为皎皎不在他身边了,他度日如年,每一天都觉得漫长无比。
短,则是因为,他刚决定要离宫带皎皎去云游了,这短短半载,也不知道足够让皎皎赏多少风景。
但既是天意,他只能顺从。
“也好,今日我便出发,能走到哪,就葬到哪吧。”
这也是昨日一场梦给段熠带来的灵感,他记得不久前他与孟云皎一同送她姑姑出宫的时候,她也曾说过——
‘如果我死了,把我撒向大海吧,我向往自由。’
孟云皎是个喜爱自由的人,她不喜欢皇宫。
那他何不趁自己有生之年,带着皎皎多走几个城镇,体会当地的风土人情呢?
他能日夜陪着她,把所见所闻说于她听。
魏太医对他惊世骇俗的想法感到难以接受,但她也清楚,无论她怎么劝阻,段熠做了决定的事就从没有人能够改变。
就连如今坐在皇座上的段鸣都拿他无可奈何,给他拟了通关文牒。这世道,恐怕已经没人能在左右他的选择了,除了……
那瓷罐里面的东西。
“王爷可有定下归期?”
在进膳的短短时间,魏茵就醒悟了,纵使她再不舍,这个男人,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他属于天下,属于百姓,属于孟云皎,可,独独不属于她。
她,又有何身份,去留住他?
不出所料,段熠摆了摆头。
魏茵垂头,掩住眸中的伤感。
这一别,许是永别了。
在送段熠出城门的时候,魏茵拿出自己珍藏的医书,交到他手上。
“这是师父留下来的医志上册,里面只有一半治好你体内毒素的办法,所以我一直找不到最全的药方。你带在身上,重要时刻,它或许能救你一命。”
沈太医的医志,对一个医者而言,堪比千金重,魏太医却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了给他。
段熠感慨,却无以为报。
他把医书放入行囊,拱了拱手道:“魏卿,珍重。”
这辈子,她都是他的三公九卿,仅此而已。
*
时光飞逝,孟云皎来到班赛的主城已经有小半年时间了。
犹记得来到班赛的第一天,拓跋雪就带她去觐见了他们的可汗,也就是拓跋雪的阿兄——拓跋驰。
拓跋驰颠覆了孟云皎对班赛人的刻板印象,以为他们都是魁梧壮汉,没料到拓跋驰跟他妹妹一样,继承了母族的美貌,长得隽秀雅痞。
都说班赛人好战,但拓跋驰自登基以来都没想过进攻大缙,他一直以和为贵,主动上贡大缙,务求两地的百姓过得安好。
他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听拓跋雪说了孟云皎逃离皇宫的缘由后,他深表同情,还让孟云皎安心居住,说绝不会把她的行踪透露给大缙皇帝。
而住在班赛的这段日子,拓跋驰也经常跟拓跋雪一起去找她,一来而去,两人也处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时常被拓跋雪拈酸带醋地,说她不知为何就做了这媒婆,她本身的存在反而成了多余的。
事实上,孟云皎也知道拓跋驰对她有男女之情,但她从不给予回应。
一来,拓跋驰风流倜傥,皇宫内姬妾无数,他那一双多情的桃眼,引得许多班赛女子摆到在他的王袍之下。
他也来者不拒,因为班赛王族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无可否认,拓跋驰对她很好,风度体贴,幽默风趣,但他们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闲下来的很多时候,孟云皎都会想起远在千里的段熠。
他曾是一国枭雄,纵使他想低调,也还是有关于他的消息时不时传出来。
有人说,他从皇位上走了下来,漫无目的地流浪,现在无人知晓他在哪。
也有人说,他身患重疾,呕血晕厥是常态,此刻就待在某家医馆内,命若悬丝。
亦有人说,他早已病逝,化为一座墓碑,躲在郊区某个偏僻的角落,孤苦伶仃,无人祭拜。只是小道消息嘛,难免真假难辨,大家听了也就一笑置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