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抱怨段熠的时候,他从未辩解一句,但事实上他的痛不比她来得少。他承受丧子之痛的同时,还要承受她的误解,承受她的唾骂。
纵使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他还记得兑现他们的诺言,给未出生的孩子起了段清的名字,并一直唤到现在。
在段熠心里,那不仅仅是个未出生的胚胎,更是他和孟云皎的结晶。
他比任何人都爱他。
她以前总是对孩子抱怨,他的父皇是恶魔,才会夺走了他出生的机会。
段熠在孩子心里的形象,被她颠覆得一文不值。
但她今日,是时候纠正了。
“清儿。”孟云皎苦笑,“我自诩爱你,却连你的名字也没取上,还是多亏了你父皇,你才不至于成了无名的孤魂。”
她总说爱他,却连他是因何而死都不知道。只会一味把责任怪在段熠身上,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孟云皎跪在火光前,真诚忏悔:“娘亲要跟你道歉,是娘亲害死的你,若你要找人偿命,定要要认清人。别再责怪你父皇了,他本就没做错什么。”
她才是杀人凶手。阿勇也好,翠迎也好,孩儿也罢,这里每条枉逝的生命都应该让她重新背负。若真的有因果循环,理应报在她身上。
段熠的身体日渐衰弱,孟云皎愈加感到愧疚,不知是不是那些冤魂索命来了。
如果是的话,她不该再让无辜的段熠担着了。
孟云皎泣不成声:“他已经没了右手,别再把他的健康夺走了。”
他的情他的恩,她这辈子没法还了,只求他余生平安喜乐,摆脱她后,过上崭新的人生。
夜朗星稀。
两人就在两个不同的角落,孤苦寂寥的,为同一个人祭奠。
*
孟云皎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三更天了,但段熠房里依旧灯火通明。
他的窗户没关严实,露出里头的一角场景。
孟云皎没按捺住,走了过去。
段熠慵懒地倚靠在桌案旁,桌上依旧放着熟悉的罈子,他手里拎着一樽酒,一杯接一杯的喝着。
不知是喝了多久,他已经醉眼朦胧了,身体不听使唤的一直往下掉,他却强撑着,一下又一下的坐回原位。
他坐的位置,一抬手就能摸到那瓷坛。每每触碰到它的时候,他的神情就变得格外温柔。
他一改缄默的性子,对着它像是有说不尽的话。
不是唠叨着今天的所见所闻,就是突然伤感,说出些自轻自贱的话来。
“皎皎,我真的好想你啊。”
他突然抽噎。
“刚刚给清儿祭拜的时候,我头晕脑胀,差点就要砸进那焚化炉里。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快到了,是你和孩儿的意思吗,你们提前来迎接我了吗?”
他瘪了瘪嘴,惋惜道:“可惜福安在一旁拉住了我,不然我们一家三口都团聚了吧?”
孟云皎听到他轻描淡写的说自己的生死,心头像被利剑刺进一般,疼得无法言喻。
他到底是为何,一直把死亡挂在嘴边,明明风华正茂,却行尸走肉一般。
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忘了自己就站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
段熠听到声响,望了过来。
霎时四目相对,孟云皎愣在原地,呆住了。
她知晓这次怎么也逃不掉了。
“皎皎?”
段熠虽然醉意朦胧,但思绪却依旧清晰,他一眼就肯定了是她,迫不及待的推开了房门,跑了出来。
当她整个身影都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他瞬间红了眼眶。
“皎皎……”
孟云皎双腿被灌了铅一般,再难挪动脚步,只能看着他逐渐走近。
他面上的表情,几番变化,从开始的不敢置信,到后面的释然。
但,不是看见旧人时,该有的反应。
他很淡定,淡定到不合常理。
“你竟然来见我了。”
他笑。
“是不是我今天给孩儿烧纸了,你才来见我?要知道这样,我就天天都烧了。”
他说的神神叨叨的,孟云皎一时也没搞清楚,他到底是真的看到她了,还是把她当成鬼魂了。
段熠站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如同一碰就散的幻境。
他颤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皎皎你带我走吧,快带我走吧……我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你以前把我从死神手中救回来的时候,曾说我的命是你的,所以没有你的允许,我做不出自我了结的事情来。”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接我,可我真的很痛苦,我真的不想活了。”
孟云皎于心不忍:“你别这样……”
但她的拒绝,在段熠眼里却是另一个意思。
“你不愿意带我走,你还想我在人间多受折磨……”段熠抿了抿唇,“我都明白的,你那么恨我,又怎会让我轻易死去。”
他的人生停留在孟云皎死的那一天,她死之前还没有原谅他,所以他下意识就认为,孟云皎还是恨他的。
段熠重重的咳了一声,仅穿中衣的身体在冷风中站久了,开始摇摇欲坠。
他着急跑出来追孟云皎,根本没来得及披上一件外衣。
那上窜下涌的气血才提醒着他,自己目前的身体情况。
“但我已是强弩之末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很快就回来陪你了。”
段熠哀求道:“皎皎,你再等等我好不好,不管你是还怨我恨我,你也要等等我,这样在黄泉路上我才能护着你,不让你受欺负。”
他自顾自的说了一大串话,见孟云皎始终没答应,他不由得急了。
段熠伸出手,想把眼前的人揽进怀里,怎知他站立不稳,趔趄两步后,晕倒在地。
*
孟云皎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
段熠不像是醉酒晕倒的,他更像气血翻涌,身体负荷不住,才陷入昏厥的。
她把他放倒在床榻上的时候,发现他的气息很微弱,像是下一秒就喘不上气一般。
这状况跟她离宫之前,某次见过的情形有些相似。
段熠的字字句句犹在耳旁,扰乱了她本就不平静的思绪。
为什么段熠说他时日无多,他到底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连宫里的魏太医也束手无策?
她在段熠的房间守了一晚上,确保他整夜无恙。
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她就让福安把沈家医馆的沈鹤山请来,亲自给段熠诊治。
眼看段熠快清醒,她不敢再继续待在房内。走出房外翘首盼着沈鹤山的到来。
孟云皎原本还担心宿醉醒来的段熠不好糊弄,他稍微梳理昨晚的事,就会起疑,怀疑那莫须有的鬼魂之说。
没想到却是多余。
他像是习惯了一般,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拧眉深思,反而走到了罈子旁边,开始了他一日的自我倾诉。
段熠喝了一杯水,润润干渴的喉咙,才开口:“昨日昏睡得太不及时了,我差点……就可以抱到你了。”
很显然,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抚摸着罈子,神情眷恋:“皎皎,今夜再入我梦来,可好?”
这时候,福安跟沈鹤山远远走来。孟云皎担心沈鹤山会追问她和段熠的关系,忙把眼角的泪水拭去,躲回了房间。
福安心若明镜,忙解释道:“里面是我们客栈的一位住客,老板娘见他身体不大好,于心难忍,想让大夫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同样的说辞福安也对段熠说,段熠见福安一片好意也不忍推拒,便让沈大夫把起脉来。
反正他这病实属罕见,一般大夫看了也分不出个由来,最后也会无功而返。
没料到他眼前这位却不是一般的大夫。
只见沈鹤山的眉头越皱越紧,甚至开口问:“公子此前可接触过什么剧毒之物?”
福安就在一旁,段熠实难相告。
于是他抽出了手,拒不配合。
“不必诊治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福安,送大夫回去。”
病人不听医嘱,再好的医术都没法起死回生,沈鹤山也不勉强,当即离开了段熠的厢房。
他告别福安后,敲响了孟云皎的门。
因为,有一件事,孟云皎那里或许才能有答案。
*
“福安说,那男子只是客栈里的一个客人,你老实告诉我,你与他,之前可是旧识?”
孟云皎原先还是不愿说出口,她与段熠之前的纠缠太复杂,她实在不想他们沈家也被卷入这个旋涡中。
可沈鹤山独具慧眼,又怎么可能被她蒙骗。
他长叹一声:“他根本不是患上什么重疾,他是中毒了。且,他体内的毒与你同宗同源……”
他见孟云皎这种门外汉听不懂,干脆言简意赅。
“若你们并非相识,又怎么可能染上同一种毒?”
言下之意,他是被她感染的。人会说谎,但身体露出的信息不会。
孟云皎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他没有浸泡过那些药浴,怎会如我一般?而且……而且魏太医一直在他身边啊,她能把我治好,为什么不能把他治好呢?”
沈鹤山捏着下巴的山羊胡作思索状:“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他的毒与你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感染的方式却又与你大不相同。”
“若他是被你的血所感染,只会见血封侯,他断不可能活到现在,这毒虽在慢慢侵蚀他,却不是直接夺走他的性命……”
“除非……”沈鹤山思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二叔冒昧一问,你是否与他,行过周公之礼?”
孟云皎也没联系上他这问题的意思,只是条件反射的红了脸,才隐晦道:“他曾为大缙皇帝,而我,曾是他的皇后。”
这话也就默认了他们有过肌肤之亲的事了。
这一下来了两个重大信息,沈鹤山也是大为震惊,他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缓过神来。
没料到他家小侄女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
不仅被南樾王抓去,给孟年养成药人,多年来受尽苦楚。后来,竟被大缙皇帝看上,强行纳进了宫中。
“难怪……魏太医乃宫里太医,绝不会轻易给人诊治,原来,她是受了天子所托。”
孟云皎见沈鹤山脸上突变,直觉此事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连忙问:“段熠的毒真是被我感染的吗?是好像其他人一般,被我所害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心里揪在了一块。
阿勇、翠迎、孩子,每个跟她有关联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她已经害死了这么多条生命了,她已经无法原谅自己了。
现在却告诉她,她愧意最深的段熠,也被她所害吗?
难道,段熠的下场,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死在她的面前吗?
沈鹤山知她难以接受,却无意继续隐瞒:“他身上的毒,确实是因你感染,体内交.合的次数越多,毒素就积累的越多。我推断,他是因为有龙气护体,加上与你的交.合并不频繁,才能苟活至今。”
想到什么,他又沉吟:“但照理魏太医能帮你治病,定是对此毒素的特征了如指掌,她不可能没有提前提醒他,近你身的种种后果。除非……”
段熠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孟云皎如梦初醒。
这也是为什么,段熠每次与她交.合,都显得极为痛苦,也显得很不满意她的侍寝表现。
她原本只单纯的以为他在嫌弃她,不愿与她有过多的亲密。
现在想来,除了一开始的隐忍,他求.欢的次数并不少,但他更热衷于其他方式,真正结.合的次数不过了了两次。
那是因为,他知道每一次的深.入,都是阎王降下的夺命符!
那他为何还要这么做?
孟云皎回溯过去,想到第一回的时候,他因为她过于关心段辞,而产生了危机感。
所以他要用那种方式,把她狠狠占.有,让她彻彻底底沦为他的女人。
他在她耳边呢喃的那句,‘就算是死……’也不是说说而已,他当下,确确实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啊。
还有第二回,他也有过类似发言,说自己死也愿意。当时孟云皎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竟满满都是线索。
是她一直没关心他,才不知道他竟独自面对这样的秘辛。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明知会造成生命危险,也会一往无前的去做?
为什么,他会这么傻?
明明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却在感情.事上这般糊涂?
他这样一个偏执的人,根本不畏惧死亡,对他而言,失去她比死还难受,得到她,就算是死也值得。
而这一切一切,他都从未与她说。
直到现在这毒开始蔓延了,他的生命进入倒数了,她才猛然发现。
孟云皎颤抖着声音问:“二叔,你可有法子救他?”
沈鹤山摇了摇头:“不好救啊。”
孟云皎迫切的心里沈鹤山是不能共鸣的。
在他眼里,段熠只是一个陌生人,他行医多年,救不到的人多了去了。
更何况,他自离开朝廷后,就对皇室的人没什么好感。
这大缙前皇帝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不然他家侄女又何须千辛万苦逃出皇宫,躲到这千里之外,从此隐姓埋名,再不提及自己的过往。
就连知道段熠就住在客栈里,她也不去相认,还三缄其口自己与他的关系。
那这种人,被毒死也是咎由自取。
况且,最是难救自寻死路者。
段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且多年来,并没有设法抑制,他放任自己体内的毒扩散,直到如今病入膏肓,还蛮横的把医者往外赶。
观他态度,就根本没有求生意志,这样的人,就算天山雪莲这种灵丹妙药,也在他身上起不了任何作用。
孟云皎见他不愿施救,急得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猝不及防的跪在沈鹤山面前,满目真诚:“二叔,求你救他,求你救他。”
她不愿他死,不是害怕自己在背负多一条性命。她不愿他死,纯粹就是不舍这世上再无段熠。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清楚,段熠在她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孟云皎的悲恸不是假的,沈鹤山就算未娶妻生子,也不代表不通人情。
这小俩口之间,恐怕不仅仅是外人看的那一面,他们的恩怨情仇,一时之间也难以说得清。
但既然自家小侄女不愿那狗皇帝死,沈鹤山自然是拼尽全力。
他把孟云皎拉了起来,疼惜道:“你不必如此,我也没说不救,只是说机会不大……”
他给孟云皎分析,因为段熠不似孟云皎那样被养成的毒体,他是间接中毒的,所以给孟云皎诊治的那套放在他身上就不管用。
要不然,魏太医也不会仅仅做到压制,却做不到断根。
“更何况他这大半年又一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他现如今已行将就木,就算我和小魏两人联手,也未必就能找出诊治方案。”
沈鹤山不忍孟云皎神伤,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答应:“这样吧,我再翻翻兄长的医志,看看有没有什么记载。”
无法,孟云皎只能耐着性子等消息了。
可没料到,等来的却是段熠几次把沈鹤山拒之门外的消息。
见不到病患,沈鹤山也束手无策,一来二去他的医者脾气也上来了,直言不会再给段熠看诊。
且,段熠不仅不配合诊治,还打算连夜逃离福云客栈。
段熠的想法很简单,他可以死,但不可以被人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日沈鹤山能精准说出他体内含毒的事,已经证明沈鹤山不是一般的江湖庸医,要是真被他诊上几回,说不定还真能顺藤摸瓜,查出他的病因。
福安就在这里,他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他体内的毒跟孟云皎有关,不想破坏他阿姊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他不想这种不光彩的事被传开来,在孟云皎死后,还要被人时不时拎出来诟病。
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任何人,把皎皎称之为‘毒物’。他的皎皎是天上皎月,洁净无暇,不应该跟这样污秽的词沾上半点关系!
孟云皎赶到的时候,那间段熠暂住的厢房已经人去楼空。她毫不迟疑,跑出了院子,在客栈外看到那身单薄的背影。
雨淅淅沥沥的下,夜色昏暗,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段熠那孤独的身影显得特别瞩目。
他怀中依旧抱着那沉重的瓷坛,他只有一只手可用,虽说行囊并不多,却已压得他孱弱的身体几乎直不起来,地面湿滑,他撑着一把伞,艰难的行走着。
撑着伞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倾斜向抱着瓷坛的左手边,那包着瓷坛的布料半滴水没沾上,而他自然垂落的右手那片区域,倒是全都打湿了。
他却不以为意,一边小心翼翼的走,一边对着空气自语:“皎皎,这雨天蒙蒙,我知你定不爱赶路。可若是白天走,难免要跟福安交代一二,我身为他的姊夫,自然不好让他操心。”
孟云皎看到眼前的一幕,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她张了张口,想唤住他,喉咙却干涩的不像话,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
眼看段熠越走越远,她终于急了:“段熠,你为什么不让大夫给你诊治!”
一声雷鸣骤然响起,轰隆一声,划破了暗夜里的宁静。
但他听到了。
他对她的声音,向来敏感。
段熠的脚步顿住,浑身一震,僵在了原地,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过头来。
孟云皎哽咽着重复:“段熠,我在问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本章完)
作者说:还有一章大肥章!我尽量在今天晚上前赶出来!写完就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