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公子不解其三,国之纲常,王之上意,已不是一家之言所能概述。方某师出儒门但求寓教,国策经纶恕无以为解。”
方州这番话说完,气氛便再次沉默。
韩非没接话,心思却在飞转。这位新来的司教,只谈教化不谈国事,力所不及之处便不作妄言,比之上一位夫子总想自荐政论以期韩王重用,倒是坦诚豁达许多。
“听说司教师出桑海,可是小圣贤庄荀卿高徒?”韩非忽而发问。
“公子消息灵通。”方州复又微笑,“我的确师出小圣贤庄。只是荀卿乃当世儒圣,尚未收徒,他是我的师伯。”
“荀卿治学重在帝王礼制,司教何以不言国事?”韩非仍是礼貌追问。
“论语有载,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方某自问才疏学浅无意参政,专注授业解惑。”方州从容回应,“且治国经纶所需学识广博,以春秋左氏传而言,当下流传未必全本,荀卿却有完整收藏,自是见多识广。”
韩非这次躬身揖手:“司教随事而制,诚不虚言,晚生受教了。”方州重教化不轻言国事,进退有度,反让他心生好感。
方州伸手扶之示意:“公子善学之人,又是少年机敏,勤志精于业,深思成于行。若能持之以恒,他日自有建树。”
他转而一笑:“公子所问,方某虽不能尽答,但你读春秋三传,自知公羊氏和谷粱氏鲜有记载。昔年魏文侯拜孔门大儒子夏为师,子夏在西河授业讲学自成一派,此二人都是他的得意弟子。两传口述耳听,只有片段抄本流传在外,荀卿乃世之鸿儒,藏书渊博,我在桑海时曾详读全本,公子可有兴致?”
韩非抬了头,眼神一亮,就如清澈水波荡起几丝涟漪。他动了动唇,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似有隐隐踌躇。
“公子有顾虑?”方州察觉了他的犹疑。
“司教与白侯爷可是旧识?”韩非问。
方州微微一怔,继而说道:“昔年游历列国,我与白兄曾有同窗听学之谊。那时白兄意气昂扬思虑报国,是以有些交情。”
韩非眨了眨眼,眼前浮现的却是血衣侯一脸邪异神色压在自己身上的画面。
方州以为他不信,又笑道:“兵者文成武功,大周开朝姜上师,齐国名将司马穰苴都是学有大成,白兄也有青云之志。”
韩非默然不语,方州看着他说:“公子进殿那时,似与白兄隐有不合之势。公子身为王室贵胄,白兄又是朝堂栋梁,倘有争执不妨明言,方某或可排解。”
这番话说得一片诚意,韩非却无法确认此人真实心意到底如何,他先前见血衣侯在儒生面前儒雅客气,心下更起微澜。
“陵谷变迁,苍黄翻复,人心莫测难知如阴……”韩非略一停顿,直视方州,“若是青云可坠,司教又何以待之?”
方州这回不笑了,脸有正色,目不转睛地盯着韩非。这番话意思再清楚不过,明知他与白亦非有交情,却在人后与他议论是非,揣度人心,这不是他为人处世之道。
眼前的少年人也毫不避讳与他对视,上弧的眼睑弯出好看曲线,那双桃花眼泛着明亮光采,眼底却沉静淡然,既无逾越分寸的心虚畏怯,也无妄言非议的骄横自大。
“交浅而言深,非智也;私议论长短,非明也,公子理当慎言。”方州语调严肃,却在仔细观望,他依旧没从对方眼里看到一分示弱闪躲之意,于是转而说道,“若非我看过公子文章,难免觉你言藏祸心。”
韩非不以为意,面色恭敬,眸光如前。方州审视一阵,接着侃侃而谈。
“公子行文严谨明辨是非,字里行间诉诸道法,方某不知公子何出此言,但白兄与我相识很早,此番游历韩地是多年后再会。我观白兄仪容如旧,谈吐如常,只是多了杀伐冷峻之气,心思比过去更添深沉。”
方州顿了下,见韩非听得认真,便继续说道:“不过白兄为名门世族,又领兵作战,倒也无可厚非。方某所言皆是昔日所见,绝无半分虚辞客套。我也知山连千岭人有多面,公子不像冒昧出言之人……”
“公子若为了释疑,方某言而无愧;若别有他意,方某并不想私议长短。故人经年不见纵有变化,我也该亲历求证。”
韩非垂下眼睑,方州与他相谈一阵,看出这是他在思考,就没再多说。过了片刻,韩非似是想通些什么,再次揖手:“司教胸怀磊落言之坦荡,是晚生逾礼了。”
方州重又打量韩非,觉出他比之刚进殿之时释然几分。两人虽初次相见,但韩非语出犀利直言不讳,又不肯尽诉,似是心中有隐情不表,谈吐可也不显遮掩畏缩。这矛盾气质勾起方州的好奇,传言谓之难以教化的九公子,此刻在他看来却是值得精琢的璞玉。
他便诚恳言道:“公子文采斐然,别具一格,本当出人头地,但有离世异俗之言,难免惹人误解。庄子之说,公子值得深思。”
“请司教明言。”韩非回应。
“提刀而立固然威仪……也需懂得善刀而藏。”方州话说得语重心长。
韩非沉默须臾,轻轻一叹:“庄子之意是功成业立后志得意满,及时抽身适可而止。解牛容易,治乱艰难,若是人人皆求善终,这大周数百年又怎会战乱至此。”
方州还未接话,韩非慨然复言。
“先贤追求天人合一无我入境。”
“晚生却觉天经地纬可循道法。”
“更因我身为王族,眼见家国动荡——”
“纵然迎刃而上,也难善刀而藏。”
这次轮到方州沉默,他从韩非的话里感受到一丝熟悉,正因韩非的文章也透出相似的决绝。他与韩非交谈几番曲折,从孔子的圣贤书谈起又说回庄子的圣贤书,只见这清秀少年不拘繁礼,又总是语出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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