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安看看儿子,又看看他夹在手指中的发尾。青丝从指缝间垂落,黑白相映的好看。君王捏着恢复顺滑的长发揉弄,再搂起儿子嗅了嗅。他的儿子虽然一天没沐浴,可发丝里却有股淡淡的体香,闻起来倒是更自然。韩非像一头聪明优雅的小兽,侧身斜靠君王怀里,臀部虚倚君王腿上,韩安一直扶在儿子臀瓣上的宽大手掌拍了拍两团肿肉。
“小嘴喝了蜂蜜么。”君王细长的羽眉舒展几分,“话虽在理,但知易行难,你该不会以为几句话就能打动为父吧。”
韩非喘息着轻语:“父王不是看过儿臣的文册。前些天儿臣走遍国府和军库的每一块土地,和那几位官员反复商讨过方案。儿臣都是据实上禀,还专门画了舆图供父王参详。”他抬起眼睛望着父亲,神态恳切,“父王那日说儿臣办事得当,儿臣心中窃喜,但也想和父王禀明,这并非我一人之功。司空下属的两位大人精于技艺思虑周密,此番出力才最多,父王应看过他们的奏表了。”
“为父知道,来日会赏赐他们。”韩安笑了笑,“至于左司马派去那两人,为父也已敲打过他们,替你出气了。”
韩非面露错愕愣了下神,把头靠在父亲肩膀:“父王别因儿臣和朝臣龃龉,只要您能看我的文册决断利害,儿臣就知足了。国府之事因地制宜,司空下属两位大人是关键,若为父王所用,必能人尽其才。”
“嗯……”君王的沉吟响在韩非耳畔,他用额头抵着父亲肩窝轻声软语,“相国大人和父王君臣一心,居中调度,如您任人唯贤,司空也必会鼎力相助。改建工期预计半年,可临时设立匠造监,负责营建诸事,虽然左司马仍不免会派人干预,但他已经孤掌难鸣,就算姬将军也不能肆意妄为了。”
父亲没说话,韩非继续谏言:“打通高墙不在一朝一夕,只要争取多数支持,就可化整为零。以太仓和军粮库先发制人,拆墙分建望火楼,一旦开端占了先机,之后步步为营,瓦解高墙便是顺理成章。”
“您若设匠造监专司营建,儿臣愿为您督工,尽我所能忠于王命。”韩非表明心意,想退出君王怀抱,跪地请命。
但父亲用力箍住他,使他动弹不得,他只好老实靠着父亲。韩安的沉默让他心里有些忐忑,君心难测,他自忖言辞殷切,可拿不准方才那番话是否能说动父亲。
韩非却不知,他文册里撰写的方案和这番谏言说辞,跟韩安与一群朝臣商议的结果,竟然不谋而合。君王不回应他,正是因为他的洞察先机和深思远虑,让韩安再次体会到儿子的价值,这份优秀,出类拔萃。
他的儿子,越来越能独当一面。
这既是君王想要的助力,但也是君王不想要的赘余。太聪明的臣子,就要花更多心思笼络,可这个儿子,是独属于他的禁脔,一切光华风采,都理应被他专享。
在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灿然绽放。独占欲在韩安心中燃起扭曲火焰。
“韩非,你倒是看得通透,为父确实想设匠造监,已经差人去筹划了。”韩安思来想去沉默半晌,淡淡开口回应,“不过督工之事不用你,为父有合适人选。”
韩非正回坐姿,与韩安拉开些距离,他望着父亲,露出惊讶和不解神色。韩安眯起眼笑得温柔:“为父会叫宇儿去做这事,他办事向来稳重,定能如我所愿。”
“四哥么……”韩非面色如常,只是喃喃自语。尽管他掩饰得很好,韩安还是品出他内心有一丝碎裂的凄迷。
他的儿子,终归是血肉之躯,没有人能对这种结果无动于衷。上次荥阳治水,便是韩非出的主意还举荐了郑国,可办事的人则是韩安的四子韩宇。时隔快一年,这次国府改建,韩非学了这么久政务,尽心尽力和朝臣周旋,又精心准备那些文册,韩安确信,儿子期盼得到自己认可的心情愈发强烈。
君王的笑意更深:“韩非,你知道宇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但能帮为父出谋划策,出去办事也很贴心妥当。国府的事如此重要,为父当然会选择最可靠的人。”
韩非也笑了,唇角弯出浅浅弧度:“父王教训得是,儿臣会再努力。”
“知道就好。”韩安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再戳一刀,“同样的年纪,现在你能做什么事呢?认真想想,该如何取悦为父。”
“唔……”韩非咬住牙关,但还是从齿缝泄出轻吟。他维持不了表情只能垂头,撑着床榻的手指把褥子揪起几道深深折痕。酸涩的气血冲涌到心口,有些钝痛。
他十八岁了,雌伏父亲身下已有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尽是斑斑血泪。
同样是为父亲奔走效力的年纪,他殚精竭虑沥尽一腔心血,可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多此一举,父亲轻易便能否决。
那不止是否决,还时时刻刻让他明白,别人可以子承父业,忠君尽孝,可他却只能赤身裸体被君王禁锢在怀里,承受父亲的欲望和责罚,被刻下惩戒的伤痕。
甚至于,父亲向来对自己呼来喝去,直称名讳,吝啬唤一声亲昵的称呼,那种像父亲对待儿子的宠爱昵称。韩非记得父亲私下召见太子和四哥,或在宗亲宴会上,会叫他们贤儿和宇儿,笑得慈祥可亲。
回忆在恍惚中忽然闪现,他记得父亲也曾亲昵地喊过自己,是什么时候?好像久到十年前……悠长的时光缓缓倒流,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院里的银杏树高大挺拔,金黄的扇形叶片随风坠落,层叠缤纷。
他似乎看到十年前的自己,眉目清秀,皮肤白嫩,立在树下像个瓷娃娃,清脆的背书诵读掷地有声,还会笑着朝父亲走向自己的身形飞扑过去,然后被父亲抱起来。
“我的小九今天也很刻苦读书。”父亲笑容和蔼,“真乖,让为父亲下。”
他靠在父亲怀里,眼睛笑弯成新月,那对圆溜溜的眼睛,清澈灵动,但还只有些桃花眼的雏态,尚未成型。
那时的父亲,也还不是韩国的王。
到底要怎样,才能找回遗落的亲情……
“韩非,你又不专心,在想什么?”他的下颌被父亲抬起,时光的残影瞬间如潮水消退无踪,于是眼前再次清晰。
他依旧靠在父亲怀里,可他笑不出,也不能失声痛哭,唯有隐忍。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滑出两道清亮的水痕。
“儿臣不觉失神……请父王责罚。”韩非下意识请罚,目光有些溃散,迷惘的眼神让他更像尊玉琢的雕像,少了生机。
韩安却没计较,他在品味儿子的痛苦,韩非所有的情绪流转他尽收眼底。从睿智的欣喜到惊愕的茫然,再到苦涩的伤感。
从身到心,都只因他一念而雀跃,一念而沉沦,彻彻底底为他掌控。
伤害儿子,他却仍然对自己死心塌地,这才是君王想要的绝对忠诚。让他绝望,陷于卑微困境,再给予希望,抛出合适的诱饵,他便唯有发自身心地依赖自己。
这样的磋磨不会结束,韩安要儿子永远臣服在自己身边,无法逃离。
不过,现在被他打乱神志的儿子,倒更适合拿来测试另一个真相。韩非心神俱伤,正是最脆弱不设防的时刻。
韩安侧了下身,揭开他带来的红木食盒盖子,端出盘水果放在桌上。
“我的儿子,先前你说,是在藏馆的花园吃了野果子,才会腹泻不止。”韩安掰着儿子下巴去看果盘,“为父特意找人从花园摘回这些果子,是哪一种?”
“好好看看,别认错了。”幽森的话语背后,是君王的再次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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