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已经雪停,天气骤冷,后院点起了暖炉。屋里的病人走了一半。灯芽蹲在炉子边烤火,红艳艳的火苗照应在他苍白的脸上。
一件狍子改在灯芽身上。
“公子,我不冷。”灯芽拿起狍子,还给叶星羽。“今夜风大,还是公子穿吧。”
叶星羽穿着单衣没有理灯芽,他找了个靠近暖炉的窗,神色黯然地望着庭院里月光斑驳的梧桐树。
树荫斑驳,梧桐萧瑟。月光淡然。
“公子,你就这样把药方献出去吗?”灯芽气呼呼道,“他们今日那样说你,怀疑你。听着就来气,如今拿了免费的药方就走了,实在是……实在是太坏了。”
灯芽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词。
“药方迟早要给的。”中都人口众多,一日不查出源头,中毒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将药方分出去,能减轻济风堂的压力。
灯芽道:“下午来的那位路公子表面看起来凶巴巴的,却帮了不少忙。公子,明日我得去谢谢他。”
下午离开的病人多,大夫们处理不过来。叶星羽两袖清风,从不懂这些,是路知远帮忙处理善后的。灯芽看在眼里,觉得这是个好人。
“算一算这些人的药钱,我全都付了。”路知远走前对灯芽说,“今日叶公子事务繁忙,明日我再来叨扰。”
灯芽面露吃惊,“爷,这屋里少说也有五十人。你真的要给钱吗,这可是一笔大数目。”
路知远抛给灯芽一个袋子,“你先拿着,若是不够明日再问我要。里头的钱够支撑后几日的药材了。”
灯芽打开一看,钱袋里好几块碎银,当即推给路知远,“不成不成,我哪能收啊。这也太多了。”
“就当是替屋里留下的人收的吧。”路知远又把钱袋递给灯芽。“天寒地冻,煮点热的给你家公子。”
叶星羽关上窗,点了一盏小灯,递给灯芽。“灯芽。你去睡吧。”
“公子……”灯芽犹豫。今日大夫们都累了,守夜的只有灯芽和叶星羽。若是他此刻也睡了,公子就得一个人。“那公子子时记得叫我,我和你换班。”
“睡去吧。”叶星羽把狍子也递给灯芽,屋里被子不够,只有狍子能盖。
他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门帘后是熟睡的几个大夫与灯芽。炉子霹雳吧啦急促燃烧,他挪了挪身,将后背靠着墙角,望着唯一的一盏烛火发呆。
此番情景,叶星羽三月前已经遇到过一次。江南疫情,场面混乱的更为严重。
明州首府不仁厚,为了防止瘟疫传播,直接封了一座城,重兵把握,禁止任何人进出。
他与患者被困在城内足足一月,没有粮食供应,也没有药草补充。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病倒,直到四公主带着人打开城门。
“呦,你这讨人厌的也在啊。”四公主嫌弃的走过来。“皇兄让我多多照拂你,我看你也不需要我关照,这不活的好好的。”
叶星羽那时正在给城里的尸体挖坟。他将每个人都拖到了城门口一处空地,拿着铁锹一下一下铲着。
“本公主和你说话呢,你是聋了吗?”四公主提高了嗓音,“是不是和死人关了一个月关傻了。”
“公主原来也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叶星羽抬头盯着四公主,放下铁锹,突然发笑。
这是他作为医师最为痛苦的时刻。他的手拯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他的心压着一块巨石,无法哭泣,无法哀伤。他仿佛能看见这无数亡魂还停播飘荡在空空的县城上方。嘶吼与哀嚎。
“裴漩,你知道城里死了多少人吗?”叶星羽道。
四公主嫌弃地赶走苍蝇,“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她站在远处停住了脚步,再往前尸体太多,会脏她的鞋。
叶星羽料到四公主的回答,沉默了片刻道:“是一千六百七十四人。”
这里只有三百零六个坑,他还需要再挖一千三百六十八个坑。
“你有病吧。”四公主又见叶星羽不理她,扛着铁锹走到另一个地开始刨坑。“你是不是刨上瘾了。哼,那随你便。反正我已经替皇兄问候过你了。”
叶星羽将手对着月光,是一双白皙细嫩的长手。但两个月前,他的指缝里全是泥沙,手指尖流满了鲜血,他每日都在不停的挖,不停的挖,只为了挖满一千六百七十四个坑。
裴韵要他除瘟疫,既不给他兵也不给他权。他一个私生子,有谁会听他的命令。
叶星羽灌了冷风,轻微咳嗽。
这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
“有查到什么吗?”萧知安走进屋里,带了一股冷风,他脱了长袍扔到架子上。
颐琪帆面前都是卷子,“暂时还没有。早上派人挨家挨户的去问了,可没问出点啥。崇光昨日带了话说有人上报怀疑食物中毒,可我瞧交上来的卷子也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全城疑似中毒的人有五六百人,有些已经开始咳嗽,有些才开始发热。这症状前期与伤寒太相似,十分难以分辨。
早晨派人去做了登记,每家每户这几天的吃穿用度都详细写在卷子里。
颐琪帆看了一早上,也没发现什么共同之处。
萧知安拿过册子,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注释,又丢给颐琪帆,“还是你来吧。看着就烦人。”
萧知安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他从小只喜欢练剑,这些文绉绉的诗词在他眼里狗屁不如。而颐琪帆却不同,颐家书香门第,他在宫里与皇子一同读书,连当今圣上小时候都仰慕过颐琪帆的才学。萧知安一直坚信长亭会拿回个三元榜首,结果这小子半路走了歪路,被皇上指去了大理寺。不然现如今怎么说也该做个阁老或者丞相吧。
“你偶尔还需多静静心,不然老爹不放心将香莲嫁给你。”颐琪帆从卷轴里抬起头,“你也知道我爹那脾气。发起火来我都架不住。”
萧知安听了,敢怒不敢言,乖乖坐下,学着颐琪帆看卷子。可他实在看不懂,这米啊面啊,都是什么玩意。
“奇怪?”萧知安疑惑,“这好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颐琪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