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他。他腰有病,不怎么常出来走动,但像这种日子,若有太皇太后的邀请,他必定会出席。你让他在那老东西边上坐着,才有好戏看。”
“他们有过节?”
“何止过节,简直是深仇大恨。”夏太妃幸灾乐祸地笑了,语气无不透着轻快,“当年他儿子才华出众,是立储的热门人选,却被太皇太后以面容丑陋,影响国容为由给否决了,这口气他一直咽不下去。他整日闭门不出其实也不光因为腰疼,更是因为不想看见皇上那张英俊的脸。”
白茸想,先帝模样周正,入宫的妃嫔又都是绝色,两者结合而出的皇子们就算不是倾国倾城,也应该可以入眼,不至于被评丑陋才对。他好奇道:“能有多丑啊,居然都到了影响国貌的地步?”
“那孩子我见过,其实算不上丑,就是脸上的痤疹多了些。他那时正值十五六岁,痤疹犯得厉害,都连成了片,白花花的脓包糊在脸上,看不清眉眼。太皇太后又是最注重形象仪表的,一见他那样子就嫌弃得不得了,当下就损了几句。那帮朝臣惯会见风使舵,一看这样,便不再追捧,转而找别人去了。”
“这‘别人’该不会就是皇上吧?”
夏太妃笑而不语。
白茸望着面前精明的老人,忽然觉得那位倒霉皇子脸上的疹子也生得甚是可疑。然而又想,若真是这样,还要感谢夏太妃的手段,否则以瑶帝的素养真的很难被选上继承大统。“还有一事。”他说,“此次用圆桌,近侍们便不好围在后面伺候,可他们也不能离开,不如就在后面另备几桌,一来方便他们侍奉,二来也算是个恩赏。”
夏太妃啧啧几声,似笑非笑:“你自己吃席还不忘把奴才带上,也不知玄青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跟了你这么个好主子,怪不得他那会儿总念叨你,总想回去伺候你。”说完,朝不远处看了一下,靠近门的地方,玄青和雪青两人正坐在凳上玩手指游戏,这是宫人们在等候差遣时用来消磨时间的,不出声,只用眼神和手指交流。他曾暗中观察过一段时间,一直弄不清游戏规则,感觉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玩法。
白茸虽是宫人出身,但也同样看不懂,这种游戏只在高级近侍之间流行,他以前品阶太低,还不够格玩。想起被呼来唤去的日子,他不由得一阵心酸,慨叹:“我那会儿只在院子里当差,不用随时伺候,尚且累得要命,他们这些人却要从早到晚一直随侍,吃饭也没个正点。除夕宴会时间长,就算他们提前垫下点东西,到最后也得饿着肚子。让人除夕夜挨饿,多不好啊。”
“你想的真多。不过我要提醒你,别看玄青在你身边是个奴才,回到自己房间自有别人端茶倒水好生伺候。那些个找你办事的人,哪个不得先过他这关。我敢说,他攒下的体己只多不少。”
白茸从没想过这一层,又朝门口方向望去,这才发现玄青和雪青两人也都看着他们,面色尴尬。他收回视线,说道:“我才不管那些,反正我的人可不能饿着。您就说这提议好不好嘛。”后一句带着撒娇的意味,夏太妃听了哎呦一声,笑道:“好好好,你的人最金贵。这安排也甚好,到时候所有人都得夸你一句大善人。”
他们说笑一阵,夏太妃又正色道:“不过你可得注意些分寸,免得有人在背后说你坏了规矩。”
白茸发懒,上半身瘫在桌面,头枕在胳膊上,淡淡道:“让他们说去,既然我做主,那么规矩也是我定。”
夏太妃道:“有魄力是好事,能干出些大事来别人才不会看轻你。皇上几次写信都没提让你交权,看来是有心让你继续管下去,这是好兆头,一定别松懈。”
“这点您放心,现在六局的事我已渐渐上手,不似以前那般手忙脚乱。”
“但我还要提醒你,像你去内库私自支取银钱的事还是不要再发生了。”
“怎么?有人嚼舌根?”
“内库司的人把事情捅到昙贵妃那里,昙贵妃又告诉了太皇太后。”
白茸一下子坐直身子,眼睛大睁:“可太皇太后并没有与我谈及此事,我以为他不在乎。”
“那是他当时想用更大的错处拿你,所以才没提这件事,若他早知道咱们有防备,肯定就会用此事大做文章。”夏太妃想想,加上一句,“说不定他现在正后悔呢。”
白茸情绪低落,怏怏地点点头。事后想想,他也觉得未经允许就拿钱的事做的有点过分,但瑶帝岂是小气的人,他赌瑶帝不会生气。
夏太妃见他蔫下来,以为他已经知错,便没有再提下去,问起药膳的事。
白茸回答:“每日都吃呢,只是一开始吃的时候身上有些难受,胃里不舒服,头也昏沉,过了好些日子才缓过来,也不知道这反应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有反应是对的,那里面加了些附子,还有微量红砒。”
“什么?”白茸惊道,“这些有毒,您想毒死我啊!”
夏太妃好似受到侮辱,手拍桌子,不屑道:“我若要你死,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复又压低嗓音,“你知道在宫内要想谋人性命的第一大手段是什么?”
白茸回想所见所闻以及亲身经历,试探道:“用毒?”
“对喽。”夏太妃道,“历代皇帝为了避免被下毒谋害,不仅每餐前要有专人试毒,更要自身防范。”
“怎么防范?”
“下毒。”
白茸有些糊涂,不明白其中含义。
夏太妃继续解释:“说白了就是先服用少量毒药,让身体产生耐药性。这样就算真中毒,身体也不至于一下子垮掉。”
“这也太危险了。”白茸愣愣地说,“万一剂量没算准,岂不变成自杀。”
“剂量都是经过反复验算实践得出来的,一开始极少,然后慢慢加量,让身体逐渐适应。给你的药膳里也有这些东西,防患于未然。”
“所以,我现在百毒不侵?”
“唉,也没有这么夸张,但至少能保你一时半刻死不了,争取救命时间。”
白茸撇嘴,一脸无奈:“您上次给我方子的时候可说的是固本培元的滋补品,没想到竟是毒物。我用它滋养,怕是这辈子真绝了后。”
“傻东西,我还能害你不成。那药膳你每日务必吃,绝对有好处。是药是毒全凭剂量,怎么能单从名字判断。”夏太妃看白茸面有迟疑,说道,“你要不吃,将来没调养好身子生不出来,让季氏之子捡了便宜,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白茸当然不愿这种事发生,哦了一声:“知道了,我会按时吃的。”接着又想起什么,饶有兴趣地问,“那皇上也是这样?”
“当然。否则,他早就死在澋山行宫了,哪还有命拖到刘太医赶过去。”
白茸此前听闻这件事时只觉瑶帝幸运,刘太医医术高超,如今从夏太妃嘴里说出,虽也是轻描淡写,却感觉到生死攸关的紧迫,这才发现原来瑶帝曾离死亡那么近。瞬间,过往的纠葛都不值一提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良久,他缓缓开口:“也不知皇上最近如何,上次他写信说黎山上风大,冷的很,泰祥宫里却连个炭火盆也没预备,冻得像冰窖。”
“那也是没办法,谁让他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去呢?”夏太妃摸着自己身上的毛绒领子,感受到温暖,不咸不淡道,“你别听他抱怨就当了真,他是皇帝,冻着谁也冻不着他去,他那是找你撒娇,想梦里头让你给他暖被窝。”
白茸笑了,没说话。
在回毓臻宫的路上,白茸心里头一直想着瑶帝的事,以及关于他接二连三收纳美人的传闻。然而思来想去,也不过是暗骂一句老色胚,再落下几声无奈的叹息。
起薄雾了,天空中飘下细小的冰晶,细细渣渣,不似雪,却比雪更凉。
玄青让抬辇的人走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