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杯酒下肚,郑幽的话愈加多起来,倒豆子似的往外蹦,语速又快又急。
黎有恨坐在他的左边,右耳对着他,更加听不清楚。趁着郑幽去洗手间的时候,他换到右边坐着,再聊天时好歹能抓住一些字词和句子了。
“我……去年秋天……在剧院里……《穆桂英挂帅》。”
黎有恨点点头,说:“那是沈寂最后一次登台。”
郑幽回了句很长的话,但店门口进来七八个人,闹哄哄的,远处舞池忽然又响起了乐声,黎有恨只看见他嘴唇张张合合,仍是什么都没听清。
郑幽多少觉察出点儿不对劲,主动提出换个地方,带他出了酒吧。
雨已经停了。两人沿着街道边走边找便利店,准备买几罐啤酒。
郑幽又拾起刚才的话题,说:“去年秋天,我陪我爷爷奶奶来这儿度假,恰好碰上了那场演出,我就买了票陪他们去看了,本来我都不感兴趣,不过你嫂子演得真好真完美,我都不知道戏曲这么有意思。他这么年轻就去世了还真可惜。”
街道前面一个小水洼,黎有恨孩子气地踩进去,看着溅在裤脚的水渍淡淡地说一句“哦”。“完美”这两个字他已经听腻了,认识沈寂的所有人几乎都这么评价。
“所以你今天是以沈寂朋友的身份去宴会的?”他问。
“不是,我老姐是你妈妈的生意伙伴,最近她想开拓加国市场,你妈妈又想把公司开到国内去,她们俩一拍即合,在谈合作呢。不过我姐没来,她小孩生病了,我替她来的,葬礼我也去了,我还和你哥说话了,本来那天也想跟你搭搭话的,但好像场合不太合适,今天在宴会我也和你哥聊了一会儿,你不在,啊对了,你妈妈过来露了个面,很快就走了,你可能在楼上换衣服没碰见她吧。”
黎有恨第一次遇到话多又这么密的人,一时适应不过来,瞧见前面一家便利店,逃也似的走过去,郑幽追着他,厚着脸皮问能不能送几张沈寂的签名照或者演出录像的光碟。
买完啤酒,两人也走累了,站在路口一边喝一边等郑幽的司机来接他们。
黎有恨有些醉,又淋了雨,浑身软绵绵的,倚路灯站着。他不是喝酒会脸红的类型,在白光下一照,面色反而更加苍白,只有下眼睑浮一层红。郑幽看着他,这才发现他眼角有泪痣,他眨眼睛的时候,浓密的睫毛会把泪痣盖住,一霎时整张脸都变得乏善可陈起来,寡淡如水。
黎有恨发现他在看自己,丢一个眼神过去,问:“干嘛?”
他略带不屑又随意的一瞥,挟醉意的眼风直扑到郑幽面上,郑幽脚下踉跄,心头猛地跳了跳,忽而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啊,就,那个,我在想,你的耳朵是不是——”
“是。”黎有恨撇过头,看向身侧幽深的巷子,不想多聊。
可郑幽非要究根问底,一连串的“为什么”“怎么回事”“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搅得黎有恨烦闷,捏扁了啤酒罐用力扔进了垃圾桶。
郑幽是个没眼力见的,还要追问,说:“你为什么不戴助听器?”
黎有恨听了下意识摸一摸耳垂,想起沈寂那水滴般俊秀漂亮的耳廓。他做不到像沈寂那样完美,至少也要成为樊寒枝眼中“普通”的存在,戴上助听器,他就从内到外都变成残次品了。
“没有为什么。”他敷衍地答了一句,语气不太好,郑幽总算反应过来,摸一摸鼻尖,说了声“抱歉”。
不一会儿车子便到了。两人上车,司机问去哪儿,黎有恨报了家的地址。
郑幽一直抓耳挠腮地动来动去,车子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时,他终于忍不住问:“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的不能告诉我?”
黎有恨被他的大嗓门搅得头痛,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告诉了他,说:“在学校和同学打架打的。”
“不会吧!看不出来啊,你这小身板还打架?不会是因为女孩子打起来的吧?”
郑幽语气调侃,瞥他一眼,见他皱着眉的模样,敛了笑容,尴尬地咳了几声,说:“对不起啊,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黎有恨掐着手心,侧身背对他,折腾了一晚上心力交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梦见发生在十四岁时的那场事故。
班里有个刺头,总是无缘无故地欺负他,扔他的书,在他课桌上倒垃圾,把他关在厕所里,很多事情,他全部都忍下来了。但有一天,上体育课的时候,那刺头和其他五六个人把他堵在体育器材室里,说他是没人要的小孩。
其实这句话相较于那些恶劣的行为显得一点儿都不过分,也并没有说错,黎铮不管他,樊潇一开始就不要他,但他一直坚信,樊寒枝不会不要他,即便那时候,他已经七年不曾有过樊寒枝的音讯。
可或许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接受了樊寒枝不要他的冷酷事实,当这件事被挑明,“掩耳盗铃”已经不管用了,他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和对樊寒枝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了别人身上。
他随手拿了条绳子勒住了刺头的脖子,那人挣扎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圆规刺进了他的耳朵。
惊醒时,右耳还残留着从梦中延续而来的刺痛感。他环顾四周,发现车子已经停在家门前的车道上,郑幽站在侧门旁,似乎在打电话。
他推门下去,郑幽看见他便把电话挂了,说:“我正准备叫你起来呢。”
“谢谢你送我回家,再见。”
“诶等等!”郑幽抬手拦了一下,笑着说:“那个,你嫂子的签名照……”
黎有恨看一眼家里,楼上没有灯亮着,樊寒枝大约还没回来,便说:“那你跟我去拿吧。”
两人进了屋,去到三楼的家庭影院。黎有恨打开了长柜上的一排抽屉,里面全是沈寂的签名照,演出海报,还有刻录的演出录像光碟。
“你自己挑吧。”
郑幽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抱了一捧在怀里,还得寸进尺想要《贵妃醉酒》的光碟。
黎有恨摇头,“不行,那是我哥最喜欢的戏。”
“那我看看总行吧?”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一副看不着就不走的架势。
黎有恨只好把光碟找出来播放,站在一旁冷冷看着荧幕。沈寂端着金折扇从舞台后面走出来,莲步轻移,一派端庄娴雅,平和中正。
他想到今晚自己在台上的丑态,忽然之间满背冷汗,腿软得站不住,跌坐在沙发上。
郑幽跟着视频里的观众一同叫好,又回头看他一眼,忽然问:“你今晚穿的蟒袍是不是和这里的是同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