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宅院里歇了三日,严彧身子才稍转好了些,总算能下床走动了。同时更加忧虑懊恼腹中累赘,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向心狠果决,对沈恒煜和这因奸成孕的胎儿更是恨之入骨。本应除之而后快,可每每拿起自药馆买来的麝香,又总不受控制地心生不忍。
严彧不禁苦笑,原似他这般冷血无情的人,这辈子总也逃不过血脉亲情的绑缚折磨。
如此想来,一死不过身陨魂散,若这个孩子真的如沈恒煜所愿出世,一世割不断与至恨之人的纠缠,才是堕入万劫不复深渊之始,倒也真真是他报仇雪恨行之有效的法子。
不过终归是要做个了结。这个孩子的诞生便是个错误,既给不了他相爱相敬的双亲和美满和睦的家庭,与其让他带着仇恨和偏见出世,在此之前扼杀才是对彼此的解脱。
待到出京再找个时机解决吧。
只愿你下辈子能投生到好人家,在期许和爱意中出生,安安稳稳长大,一世无虞。
严彧神思恍然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心中暗念道。
换好衣物,戴上遮挡面容的帷帽,简单收整完毕,严彧目光看向木案上摆放的一把短剑,思虑犹豫片刻后拿起。
握着剑柄拔出,玄铁而铸的刀刃极薄,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寒光。银剑锋利无比,刃如秋霜,可削铁如泥,拿在手中却轻巧灵便,实乃不可多得的宝剑。
“虽说如今世道太平,可行走江湖,总免不得遇到歹人。尤其像玉哥哥你这样生得好看的,最是危险。”
榻前的矮几上摆放着几碟冒着腾腾热气的炒菜,样样色香味俱全,均出于坐在桌边的少年之手。
被谢景杭多次告诫切勿离榻安心休养的严彧吃饭时也只能坐在床边,手中端着的饭碗中又多了几筷子少年夹来的菜肴。
在闲聊中提到自己那日遇见的几个市井流氓,谢景杭顿时义愤填膺,气恼地说道。
严彧面色微红,有些难为情地看向谢景杭。
他确实生着一张好面相,也自知美貌。可从小到大,没有几个人当着他的面如此直白地用“貌美”褒义夸赞过他的相貌。
这副皮囊虽总是引人爱慕垂涎,可这份喜爱中多带了些轻浮和辱没的意味,宣之于口时难免携着狎亵暗讽,让他恶心厌恶。
可偏生眼前少年的话坦率真切,听不出丝毫调戏打趣他的意思,反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谢景杭没察觉出他的异样,自顾自说着:“如此便体现习武的重要性了,倒不用追求战无不胜,强身健体和防身还是极好用的。对了!”
少年忽然想起什么,眼前一亮,解下别在腰间的一把短刃放到严彧面前。
“玉哥哥,你这段时间在此处静养不要到处走动。待到日后身子恢复了,外出时可以带上这个防身用。”
严彧自小身体便不似平常男子强健有力,舞文弄墨他最是擅长,但要说刀功剑法,他确实一窍不通。昔日从不缺仆人护卫随行保护倒还好,如今无权无势,倒真是没少因体弱而受欺。如此想来,不得不懊悔年少时没在这武学上下点功夫,同时对眼前少年生出几分羡慕钦佩来。
“这是你的随身配剑吧,如此贵重之物怎么能随便予我呢?”此剑一看便极为贵重,严彧一时有些为难,眉心微蹙想要拒绝。
“不碍事,不必和我客气!我这里还有其他的。这把剑轻巧灵便,可以随身带着。等你再好些,我可以教你几招防身术,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欺负玉哥哥你了!”
少年一边埋头扒着饭一边念着,声音混着吞咽的动作有些含糊。严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年已快速将碗底的米饭打扫干净,末了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严彧碗中没怎么动的饭菜,拧了拧眉,又给他夹上了一块炖的鲜美软烂的鱼腹肉。
“我吃好了。趁着午时人多,我打算去南巷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敏儿姐姐的下落。玉哥哥你慢些吃,一定要把碗里的饭菜都吃光才可以。吃完放着就好,千万别下床走动,等我回来收拾。”谢景杭一边念叨嘱咐着,一边起身拿起立在床边的长剑飞也似的走出门去,行色匆匆的。
“诶……”严彧想拦住他,让他歇一歇再说。可是话还没出口,脚下生风的少年早就没了身影。
目光凝望着关阖上的木门几秒,严彧垂下目光,不自觉握紧手中的木箸,看着满桌的饭菜走起神来。
几天相处下来,严彧知晓救下他的少年谢景杭原是谢安晋的幼子。
这两年来他虽被贬为庶人,再不问朝事,可在民间也多多少少有听说过他骁勇善战,少年侠义的事迹。
同时也暗自庆幸严家与这将门之家交集并不深,虽曾与谢安晋同朝共事,不过彼时谢景杭年岁还小,同他并没有打过照面,他那漏洞百出的谎言才能在这人面前勉强维系。
少年的眼神总是藏不住心事,严彧能看出初见时他眸中的羞赧迟钝意味着什么。
一开始,他只是暗喜这人纯良稚嫩,满腔热血。此种人最好哄骗利用,若是依靠他的权势身份为自己打探消息再好不过。
可是几天下来,面对谢景杭无微不至的关切照顾,和真心真意的协助,严彧难得生出些许愧意来。
他这一生,显贵之时身边所绕皆是逢迎虚伪之人,潦倒之后又饱受欺凌虐待,背叛、欺骗、出卖、陷害……正直之人对他这种恶名昭着的罪人或得而诛之,或冷眼鄙夷;狡邪之人更是恨不得把他踩在脚下欺辱,看他的笑话。就连自己倾注全部真情所爱所信之人也欺瞒辜负了自己……
每日提心吊胆,苟延残喘地活着,时间久了,心也早就硬如磐石,冰似寒窖。他这般冷心冷血的人,早就不奢求会有人真心待他帮他。
如今突然出现一人,没有偏见和嫌隙地帮他护他,倒让他很是不适应。
不过严彧已经没有太多余力思考太多。
本以为打探到严敏的大概位置便能顺顺利利救人出城,可沈恒焱和沈恒煜应是早已猜到他的计划。待到谢景杭帮忙查到具体居所时,才知人在几天前就搬走了。
难不成他们会把人藏到沈府去,那事情就更加棘手了。
已经过去了几日,再拖下去他的身份早晚会暴露。若是谢景杭得知了他的身份是沈家死敌,把他交到沈恒煜手上,那后果不堪设想。
即使知道谢景杭现下是诚心帮他,严彧也无法完全信任这个才认识几天的人,这里还是太过危险。他不能再呆在此处坐以待毙,还是得回到寺庙中再寻出路。
走出坊巷,长安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严彧低头靠着墙边疾行着,想尽快避开人的视线穿过这人多眼杂的地方。
行了没多久,看见一群人聚集在一处告示牌旁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严彧想着转弯绕过,却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拉了拉斗笠帽檐,严彧凑到人群后方不起眼的角落,看向众人目光聚集处,不由得瞳孔收缩。那告示牌上张贴的通缉令上面印着的竟是自己的画像和名字。
“没想到,这严家狗贼真是穷疯了,竟然胆大包天到偷窃沈府的财物。”
“是啊,好些日子没见着他,还以为是死在哪处了,没想到竟是做了贼。当年害死沈大人的不就是他吗?沈家人宽容大量没找他麻烦,他倒恩将仇报去行窃,真是狼心狗肺,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