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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海游水上岸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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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海游水上岸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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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赤焰,己亥年的七月鬼门关大开後三天,三、四鲲鯓的居民,趁着祖师公庙中元大普渡之前,赶紧准备十天後捕捞虱目鱼的琐事,辛苦了快一年的养殖,最关键就是七月到十月初这时期,但偏偏正是台风、豪雨与高温交替出现的高风险时段,让人人都有走在剃刀边缘的不确定感。

「三周前的西北台毕莉刚过,大雨冲刷掉一些塭岸,现在得赶紧补些砖头巩固,以免崩岸。幸好听广播说这次艾l台风直接朝日本袭击,不然接二连三来袭,他们也不知如何应变。」

五十岁出头的谢水木心里嘀咕着,就怕台风进来坏了计画。每年他都会特别留三片虱目鱼塭,赶在中元普渡前两天牵鱼,主要是用来送亲朋好友、邻居、长工与从顶头塭到四鲲鯓这一带的众多贫穷人家,让他们好用来做中元普渡的牲礼。

他赤脚走在三鲲鯓现今亿载金城南边对岸处,安平新港之北,已与渔光岛相连为一岛屿的虱目鱼塭周边埂岸上巡视,热烫的土自脚心传来,脸颊上吹拂而过的南风,像是鱼鳞覆上的黏腻,他眉头紧皱,快速向通往外海水门走去。

五代都从事养殖业的他,自小就练就了这敏感的人T测温法,忧心连日高温会导致水质水溶氧降低,除了使养殖鱼虾食慾减退之外,还可能「反水」水质劣化导致虱目鱼翻肚Si亡。虽然这几天他已请长工打地下水、引流海水来补充,还投入印尼进口的天然活X沸石粉改善,但终究缓不济急,特别是这批已经养了九个月,再过十天就要捕捞的成鱼食量过大,得投大量米糠、熟地瓜喂养,再加上排泄物过多,加速了水质恶化,他赶紧调度正在补强塭岸的工人们,先跟着他趁虱目鱼在浅坪喂食时,一起去深坪清理烂泥。

谢水木的祖先两百多年前就在台江内海的五鲲鯓今喜树开始养殖渔业,他们一路从纳缴水饷、塭租给清廷,到後来在海坪筑土岸,整个家族,通通以做塭仔人的踏实,用双手双脚一担一担将塭底的坔土挖出,利用人力及牛车,慢慢填筑四周塭岸,再引海水深至膝盖处,利用浅坪塭养殖虱目鱼。谢家历代以这「担土窟」的苦作劳力来开疆扩土,延伸至三鲲鯓与二鲲鯓至少有数百甲地的鱼塭。

然而,作塭仔得亲作亲为,一年四季毫不得闲,就像谢水木即使三鲲鯓大部分都是他的鱼塭,在新町还有十甲的鱼栽寮鱼苗养殖场,但大半时间都是泡在水里头,与长工无异地见机跳入鱼塭里,调整水温与清理池底淤泥。

由於鱼塭是沿海地域,挖出一个大型水池,边缘设有堤防和闸门,利用海水cHa0汐来获得养殖所需的海水,以及各式鱼苗、虾苗、蟹苗,这种静态的「讨海」生活,并不b海上作业简单轻松。

冬天时最怕寒流来袭,当人人都瑟缩在被窝里时,谢水木非得lU0身沉入池底,打开水闸引入大量海水到覆有稻草蓬遮四公尺深的越冬G0u,再将虱目鱼赶入,并关好与浅坪之间相通的闸门,防止浅坪的冷水倒入。还来不及全身擦乾,就迅速於蓬边堆起数十个土窑烧煮热水,缓缓倒入越冬G0u里。

谢水木常常全身打着寒颤,来回奔忙於土窑与越冬G0u里,却依然四肢冻僵地冰冷,直到清晨落下一点白花花的暖yAn,总算有一些温度。为此患上了後天X气喘,北风一起,他就咳到前x贴後背。

然而,夏天并未让他稍有喘息,就像眼前吆喝工人先放下巩固塭岸的工作,为的就是跟他一起潜入浅坪旁的深G0u里,拿着竹篓筐闭气潜入池底,将积蓄的有害烂泥给捞上来,增加虱目鱼的活动空间与含氧量,好让在浅坪上被喂饱的虱目鱼,能够在火烧埔的日正当中,还能歇息在温度较低的深G0u。

虽说谢水木混有荷兰血统,不仅生得人高马大且大手大脚,但潜入深G0u池也是战战兢兢,完全疏忽不得,他们得两人一组地作业,以免发生意外时无人照应。

谢水木从一早忙到h昏,午饭根本来不及吃,他常说闭气潜水就饱了,再说虱目鱼b人娇贵,伺候它们都来不及了,哪来时间吃饭呢?

他才关上与浅坪相通的闸门,一身Sh漉漉地起身,就遇到邻居阿好婶来送红蛋与油饭。

「水木仔舍,我家大孙子今天满月,谢谢你包了个大红包,我特别送来这些回礼,不成敬意啦!」

「阿好婶,你客气了啦!」

「听说你大nV儿秋月中秋节过後就要出嫁,而且是嫁到市内去,真好命,刚好你今年这虱目鱼一收成,正好办嫁妆!」

三鲲鯓一带的人,最羡慕与期待的就是谢家每年在新历八月牵鱼的时候,因为从牵鱼前一天开始就需要大量人工,四面八方的贫苦人家总会风闻而至,除了能够打工赚点外快之外,牵鱼之後浅坪其实还残留一些虱目鱼与虾蟹,谢水木总是大方地让他们全捕捞带回家去,而孩童则是跟在骑着单车载送的鱼贩後头,捡拾掉落的鱼。

牵鱼的前一晚鱼塭四周就灯火通明,所有工人都持着长竹篙反覆拍打水面,制造噪音与波动,为的就是扰动鱼池,不让虱目鱼有闲工夫沉到坪底去吃土,这道清肠工序叫「消肚」,也是府城固有鱼肠美味的秘诀,若是偷工减料,鱼肠吃起来就沙沙的,既口感欠佳也带有土腥味。

清晨四点,三十多名鱼贩番仔就陆续从城里骑着单车,转换竹筏,再骑一段b仄的塭岸来到这里,一长排单车停在鱼塭旁,再加上数十名长工、临时工与孩童,牵鱼的那几天正是鱼塭一整年最壮观的景象,渔家的丰衣足食更是普渡众生地见者有分。

通常谢水木会先请长工先煮好几锅白米饭,以及先前捕捞的几十尾虱目鱼,用猪油煎得赤香sU脆,再烘破布籽蛋,以及几样酱菜,份量则以六、七十多人计算。这也是府城市内人常笑作塭仔人的原因,饭菜总像要溢出桌面,根本像得「请牵罟的人」来吃才有办法消化得完。然而并非作塭人无法控制饭菜份量,每次失手煮得过多,殊不知「海量」才是作塭仔人的控制,收成不仅是鱼虾满箩筐的视觉喜悦,更要人人填饱肚子的实在。

谢水木总先招呼鱼贩坐下来填饱肚子,为的是T恤这些底层打拼的人,绑鱼与装上竹筐之後,就得加快脚步再一路颠簸骑车与搭竹筏,回到各鱼市摆摊贩售,根本无暇吃饭。

这期间他与长工们则开始牵罟网捕鱼,看着虱目鱼肥硕健壮地於晨曦中跳跃,鱼鳞银亮亮地闪耀着,一整年的辛苦也就值得了。鱼贩用完餐後,鱼罟也拖上了岸,大夥七手八脚地将虱目鱼掰弯作「弓鱼」,主要为了能让直径120公分,高只有40公分的竹篓,能放更多的鱼进去,以及鱼不会跳出来。

贩仔的单车後座原是38公分见宽的铁架,上头特别放80*30公分的长型木条,像一根扁担似地,好左右两边各放共约60多公斤的虱目鱼,为了保持新鲜,贩仔回程踩踏脚踏车更是卖力,就是抢着回市内卖个新鲜好价钱。

这也是谢水木一年最盼望的时刻,鱼塭一片片地收成,现金一张张入袋,而十多口之家,再加上长工、临时工、贩仔快百名,众人也才能餬口与营生。

只是,今年预计十天後的收成意义非凡,主要是这收入可为大nV儿办置嫁妆,府城做为开台首府,除了自然承袭了更多礼俗,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等六种过程与仪节之外,还因米糖富庶的得天独厚,特别「厚礼数」,要求新娘得嫁妆好几牛车地送到夫家「满厅面」,作足面子。

阿好婶很期待谢家嫁nV儿,依他们的大方风格,届时必然是吃足礼饼与大卤面,大请客也可以不用送红包。她的丈夫常来谢水木家做临时工,也常受他们照顾,特别是谢水木的妻子陈绸菩萨心肠,总请人送来一些白米,特别是战争末期物资控管的时代,因为陈绸机灵与手段活络,常常运鱼货去室内黑市交换白米,好几次差点被日本宪兵抓到,但最後都是有惊无险,她总穿着一身宽松的大襟衫,里头绑着一袋袋白米,一路坐竹筏回到三鲲鯓。而这几年陈绸则是每次到新町鱼栽寮收帐时,特别去找开药房的堂哥,将药袋补充足了,拿回来挂在客厅,附近谁孩子闹胀气,或哪家头痛不舒服,全靠这一袋Ga0定,毕竟鲲鯓交通不便,备用良药更胜过勤快往诊的医生。

他们这一带从二鲲鯓到五鲲鯓的人都知道,谢水木与蔡丁赞耳鼻喉科与韩石泉内科熟络,家里的人若是患了重病,连医院都拒收,非得他亲笔签下保证书,去找这两位医生一定行得通,有时医药费真还不出来,还是他结帐了事。那年阿好婶的大儿子得了猪头皮腮腺炎,连日40度高烧,他们夫妇俩忙乱成一团,最後还是靠谢水木快速找来竹筏,亲自护送大儿子到蔡丁赞医师的诊所,住院两周才康复。也因为这个因素,阿好伯就常来当临时工,希望能分期清偿债务,但谢水木好像忘了这回事,依然按工计酬。阿好婶知道,以谢水木的财力,他是不会在乎这一点钱的,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一直感念在心。

「听说是嫁去作长男的媳妇,对方是寡母,需要一点派头。」阿好婶问道。

「是啦!我第一次嫁nV儿,阿绸这几天都住在新町鱼栽寮的房子里,之前已去关帝港附近的择日馆看日子,也去民权路打金子了,之後采办的事项都需要钱,就等这批鱼收成了。」

「难怪俗语讲:台南嫁一个nV儿财产去一半,嫁两个nV儿财产去了了台语:全没了的意思,幸好我们贫穷人家生的都是儿子,不然就只能作罗汉脚啦!」

谢水木和阿好婶聊了一会儿,忽然瞥见天边火烧云,就像凤凰往北飞去的样貌,他心里一惊,想起俗语说「台风天,火烧云」,再加上现在正值新月会有大cHa0,他急得与阿好婶谢过後,也顾不得手里的红蛋与油饭,直奔内、外海间的水闸门,急忙脱下衣K後跳下去,锁紧後又再三确认,心中不祥之感却像水压,紧缩在他的x口。

「广播电台不是说艾l台风往日本去了吗?怎麽会这样呢?莫非是强大的西南气流?!」

上岸後他全身虚脱地瘫坐在塭岸喃喃自语,直愣愣地看着红蛋,拿在Sh濡的手心上,晕开了一片赤红,他七手八脚地胡乱剥了一颗来吃,也将油饭囫囵吞下肚。

事实上,相较台风带来的几级强风,对作塭人来说更恐怖的是西南气流来带的超强豪雨,因为自山上冲刷而下的水,破坏力有如千军万马,彼时曾文水库尚未兴建,八七水灾前几周水利局刚好正着手进行规划,采用土石坝设计,并选定柳藤潭为坝址,甚至八年後才动工,台南完全缺乏水库防汛的保护。

谢水木小时候听曾祖父谢缠回忆五鲲鯓的耆老提过,清道光3年1823有一次台风夹带豪雨,大洪水夹带崩山裂石的大量土石流,一路直冲而下,将台江内海淤塞成为陆地,安平港与鹿耳门港也成为平地,也因此让原本悬浮外海的七个鲲鯓浮洲,更有接近内陆的错觉。甚至当时曾门溪还因此向北改道流入外海,出海处变成七GU乡。

他记得曾祖父当时感慨地告诉他:「阿木仔,我们作塭仔人靠水养殖虱目鱼,但水也随时能将一切夺走;海水撑起了我们这片鲲鯓浮洲,但下一秒也能将立足之地给沉下去;当初祖先选择远离陆地族群抢夺、杀戮的一切,定居这片外海,但是沧海桑田,最终也会将我们推回众人竞争的陆地。你千万要记住,没有什麽可以永远拥有的,谢家的这连片鱼塭也会不见或易主的,但宅心仁厚才是不会变故的,这才是你要守住的家业。」

曾祖父四十多年前的叮嘱言犹在耳,意外地安实了他此刻面对大自然考验的忐忑,人总得在注定的巨大失落之前,才真正明了什麽是本自俱足,且突破生Si的界线。

谢水木再度起身,已是暗黑一片,天开始微微下起了雨,他赶紧从一旁草寮拿出预备好的火把点燃,披上蓑衣再三检查塭岸,然後拖出茅草,盖在b较松软的地方,上方压着砂袋,没想到雨突然滂沱地下来起来,连火把都熄灭了,所幸他对鱼塭的地势了若指掌,才能在打雨中m0黑回到家里,才关上房门,就听到轰隆作响的雨声,让他更是心慌。

他转开收音机听渔业电台,知道有热带低气压经过,但还不至於有台风,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切也说不准。

他斜签似地歪在客厅的太师椅上,想起从小到大的无数天灾,依然胆战心惊,记得祖父说过:「作塭仔人,就是向大海借地来养鱼,即使地契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是得清楚海随时会将地收回,一整年作得如何辛劳,投资多少成本,即使血本无归,都只能算是缴地租而已,随时都得得有重新来过的打算。」

虽然他谨记祖父的教训,但这次却无法不忐忑,除了需要钱为即将出嫁的大nV儿办嫁妆之外,这几年他都安排八名孩子陆续到市内住在鱼栽寮旁的房子念书,特别是四名男孩,非得他们继续念书,即使只是念南英高职也好,他不希望孩子们继承衣钵作鱼塭,看天吃饭的行业实在是没有保障,而且风吹雨淋又长期浸泡在鱼塭里,又落得一身病。

谢水木只是想鱼塭养殖就终止在他这一代,作多少年算多少年,之後作不动了就将鱼塭租出去让人作,既有租金可拿,也没守住了家业,这算是一种折衷。

深夜,大雨雹持续砸落,他心想幸好孩子们都在市内,妻子原本预定今天从鱼栽寮回家,准备牵鱼的事宜,他心想这雨势可能得延期了。没想到,快清晨时雨已经淹到半身人高,水还陆续成排灌进来,将门都冲破了,原先想走到门外查看,却只看见汪洋一片,鱼塭与塭岸早已没入大水中,再远一点的内海与外海也连成了一气,崩岸後水门早不见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爬高,由主屋侧边的窄木梯爬上阁楼,他才一到顶,一波大水凶猛地涌了进来,还有许多虱目鱼慌张地在客厅里打转,习惯浅坪养殖的拥挤,瞬间的自由反而让它们失去方向感。

谢水木心一冷,他最不愿意设想的状况发生了,听着渔业电台持续报导,听说昨晚8/7夜里雨量在布袋每小时破100毫厘,中南部全淹没在洪水里了,而且水还在持续狂扫,预计至少积水一公尺。他蹲坐在木梯上,看见一只虱目鱼游上了供桌,幸好昨晚他已将祖先牌位先请到阁楼上,不然这一幕岂不是让祖先都要落泪?!

崩岸後,明明十天後要收成的虱目鱼,就被老天收了回去,或成了公共财,一整年辛劳与资金全血本无归,若想赶在年底复养,重新整坪与建堤,又是一笔可观的费用。

「今日是新历八月八号,并没带来大发财的幸运,却是这样的惨剧…」

他连眼泪都没了,却只是心底发慌,一想到秋月那寡居的婆婆,听说是极能g的市内nVX,先生早Si还能自己一手养大孩子且撑起家业,必定是狠角sE,他原先计画让秋月带过去庞大嫁妆,好奠定在夫家的地位,这下全泡汤了。他常常地叹了一口气,满心的不甘愿,即使想起祖父的叮嘱,深知作塭人也是看天吃饭,随时都得有重新来过的斗志,但这时机实在不对,他心疼的是nV儿嫁过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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