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跟着作塭仔,无论是夏日「反水」虱目鱼翻肚,或是寒流冻Si鱼只,这些他都经历过,就连海水倒灌也有几次经验,只是没想到这原先预估的热带X低气压,b平常的台风还严重,除了风速每秒破20公尺之外,雨势更是惊人。内陆雨水累积冲击,再加上外海雨势更是惊人,他从阁楼小窗望向大海,竟看见好几次水卷龙,并且掀起了巨浪,这内外夹击下,恐怕塭岸已全部冲垮。谢水木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每年他至少得花二十几万维护塭岸,这下全毁重作,至少得近百万的资金,以及大量的人员,他彻底地心灰意冷了。
他顾不及饥饿,脑袋里净是想着如何先解决秋月的嫁妆问题,再来是塭岸的重作,以及长工们的生计,至於那些依赖他的贩仔,他早已自顾不暇了。
就在谢水木脑袋充塞着各种可能的解法时,住在市内的家人太过心焦,连妻子陈绸都担心到血压上升,整个人晕眩在床上,便留下双胞胎nV儿与小儿子照顾她,由较大的四名子nV冒雨骑单车赶去安平看看,当他们全都赶到了安平派出所,警员封锁在岸边,阻拦他们冒雨搭乘竹筏,因为浪高风疾太危险了,承诺会有驻紮附近的军人作橡皮艇过去援救。
「现在全台已经好几百人Si亡与失踪了,你们千万别冒险!」
谢水木的次nV秋英望着汪洋大水,嚎啕大哭了起来,才刚自龙冈国小毕业的她,只是跟母亲来到市内一趟,欢喜地帮大姊采买嫁妆,谁知不过两个晚上就已风云变sE?
「阿姐,多桑不会有危险吧?」秋英焦急地问。
「人人都说多桑大头大耳,是贵人天相,一定不会有问题的!」秋月安慰着二妹,但远望着连绵的各个鲲鯓岛几乎隐没在水里,她只能相信众人的面相说。
「早知道就叫多桑将鱼塭收起来别作了,他偏偏不听!现在好了,血本无归!」二哥金水无奈又气愤地说。
金水一直就主张卖掉祖产,因为他自小就被送到市内念成功小学,见识市内人柔软甜蜜的日子,除了穿金戴银之外,还时时有四秀零食可吃,以及过上现代化的新生活。他实在厌倦闻海cHa0与鱼塭的腥味,整身黏腻腻的。更重要的是,连厕所都是简陋地以几块木板,架高在鱼塭上,中间开个洞,里头上个厕所,外头就能听到噗通一声,旋即是虱目鱼争食的吵杂拍水声。他只想待在市内,当个高人一等的市内人,忘记七岁前在三鲲鯓的一切。
「二哥,你这样说太不公平了!如果不是都多桑泅风泅浪地作塭仔,哪来的钱让你念市内这麽好的国小,後来还能念私立的高职呢?!我是跟在多桑身边一直到小学毕业的,我看的b你清楚,他不是不知道风险,只是这是祖传的鱼塭,而作塭仔更是世代维生的方法,以及他b较确定的赚钱门路,这时不该由你来批评他!」秋英说完噙着泪水,埋首哭了起来。
事实上,谢水木之前还有三艘渔船,大儿子最初都是上船捕鱼的,但好几次出意外,所幸Si里逃生,他决定将渔船都卖了,将钱都投资在儿子们的教育上,让他们全背向大海,从此成为市内人,而他则好好地经营这祖先留下来的大片鱼塭,在大海与陆地的中介,安心地作塭。
一旁的警员看着这小nV孩哭到眼睛通红,又赶紧打电话通知海防去救人,只是电话进来太多,人员调度已经出现了问题。
「金水,你就少说一句。多桑有他的苦衷,这些年你们四个儿子都被安排到市内念书,哪一个人真正陪着他作塭仔,T会看天讨饭吃的日子,你看多桑北风一吹就哮喘发作,寒流来了哪一次能躲在被窝里?你过着阿舍仔的日子,只想着变卖鱼塭,好搬到市内定居,可曾想过他要如何面对祖先?!」
平日温驯的秋月,也忍不住地数落起弟弟。社会重男轻nV的观念下,多桑坚持让他们多念点书,多花钱送到好学校也在所不惜,但偏偏都不是读书的料,却又不知能找什麽活路。
「多桑现在也不知怎麽样了?会不会有危险呢?」秋英喃喃自语着。
「警察大人答应过会帮我们请求海防救援,应该没有问题,我们就守在这里等,或许水势稳定後,我们也能搭竹筏回家看看。」秋月安慰说道。
沉默中,她们姊妹俩低声地念着「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耳朵还是警戒地听着警察繁忙的来电
「什麽?你说三鲲鯓那边已经淹水超过半楼层高?!…这边有谢水木的家人在这边焦急等待…」
秋英偷听到屋子淹了半层楼高,放声哭了起来,大喊:「多桑…多桑…」,秋月一把搂住妹妹,眼眶也含着泪水,心想待会而该如何跟母亲交代?这些年她的身子不好,如何能承受这些消息?!
「你们两个不要这麽紧张,好不好?明明警察还在联系并了解情况中,你们就哭成一团?!大姊,你还是担心一下接下来嫁妆的问题吧!今年家里是不可能有收入了,一个多月後我看你还能不能嫁得出去?!nV儿贼就是这样,偏偏多桑有四名nV儿贼,为你们添妆可能要买几甲鱼塭才够!」金水没好气地说。
「二哥,你太过分了,多桑现在生Si未卜,你现在提变卖鱼塭作什麽?!」秋英抹乾泪水,大声呛声回去。
「金水,你这次真的是太过分了!我作为nV儿从未想过让多桑卖鱼塭来为我添嫁粧,再说你明明知道这些鱼塭都是祖公屎留下来的,多桑常常告诫我们要守成,你怎麽再三提卖鱼塭的事呢?!」秋月提高声量训斥二弟。
「明明就是你想卖鱼塭,拿钱去市内买房子与投资,现在倒先怪起我们这群nV儿,还指控我们是nV儿贼?!」秋英愤愤地说着。
「反正我就是说不过你们,你们还是早点认清事实,多桑再这麽坚持作塭仔下去,就是稳赔不赚,不要说是你们的嫁粧没有着落,接下来还有得花大钱整鱼塭了!你们说有必要让大家都沉船下去吗?都什麽工商业时代了,谁还去讨海、作塭仔,当然是要跟得上社会的脚步啊!」金水无奈地分析给姊妹们听。
「够了,不管是什麽时代,有人想吃鱼,就有人得去讨海或作鱼塭仔,就是这麽简单!」秋月简单扼要地回应。
「拜托,听说你未来夫家就是作内衣K与卡其制服的成衣加工,这就是成衣工业啊!你自己都快游上岸来了,为什麽不劝劝多桑不要再作塭仔,趁早卖了鱼塭、分好财产给四个儿子,就能到市内享清福,何必拖着一身哮喘与风Sh关节疼痛,严冬、酷夏天天泡在水里呢?!」金水吊郎当地说着。
「什麽我背海游上岸来?!嫁J随J、嫁狗随狗,夫家作哪一行,我岂能决定?!更何况我是海墘的台语ah音人,自小就在三鲲鯓长大,这是永远不会变的。」秋月越讲越气,却又替多桑感到不值。
「哥,你就别再打卖鱼塭的主意了,好好想办法去吃头路,而且作塭是多桑的工作,他是不可能就此收山的!况且双胞胎妹妹们年纪还小,他也得为她们打算,怎们能让你们都分了家产呢?!」秋英越说越大声。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再说了,讲话越来越大声,简直是用喊的,难怪人家市内人都笑我们海墘的人大声喉声量大,很没有气质!」金水摇头训斥。「海墘的人乌底底台语皮肤黝黑之意,阮毋要嫁!」金水边唱边揶揄秋英。
秋英气得作势要打二哥,被秋月给拉了回来。
「哥,你不要东一句市内人,西一句又是市内人,我们海墘的人大声喉又不是天生的,你看一片塭仔有多大?当然每次喊多桑吃饭当然得喊破喉咙,更何况有时工作时,还得隔着好几片鱼塭交代事项,哪能像市内人一样轻声细语,简直像猫咪一样窸窸窣窣!」秋英反唇相讥。「更何况我们皮肤较黑又乌乾瘦,也是因为长年被烈日海风刮,你有看过多桑哪一时刻好好坐在客厅的太师椅摇扇纳凉吗?一天到晚得赤脚走塭岸去巡水门,顾虱目鱼就像照料刚出生的红婴仔一样小心谨慎,风吹日晒、冬雨骄yAn,哪像市内人就出一张嘴?!」
「好了啦!你们俩不要斗嘴鼓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将多桑救出来。但是,金水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饮水思源,我们是海墘的人,是多桑用鱼塭将我们养大,我们世世代代祖先就是这样传续下来,即使你说社会变化,工商业发展会取代我们这些传统养殖业,但你也别忘了,食衣住行,最重要的是食,无论是农业或养殖渔业,在这个社会还是得继续撑下去,最大的差别只在於哪个获利较快,以及风险较少而已。」秋月提醒金水。
「姊,工商业不仅钱赚得b较快,至少风险没那麽高,你看多桑作塭仔,哪一年不是整天提心吊胆的?!现在好了,台风、豪雨一过,就崩岸倒堤的,整年辛苦付诸流水,甚至还要倾家荡产地赔钱,可能还丧失X命!」
「哥,你现在是在诅咒多桑吗?太过分了!」秋英忍不住cHa嘴抗议。
「金水,你讲的可能都没错,我和秋英大多时间都待在三鲲鯓,没像你读那麽多书又见过世面,还能在社会上行走,的确b较不知道世界会变成什麽样,但是总归一句话,地球是圆的,不管你飞得再高、再远,你最後还是会回到出生的所在,就像多桑常说的,守住鱼塭,不只是为祖先保存家业,更是为自己留一块可以安生立命的地方。」秋月语重心长地规劝金水别短视近利。
「如果有更容易赚钱的方法、更好的地方,何必就Si守那片鱼塭,难道就只因为我出生在海墘仔,就不能决定我的去路?翻转我的命运吗?人家作黑道的都能金盆洗手了,为什麽我们海墘的人不能背海游上岸呢?!留在陆地上、生活在都市里,不是更能让子孙有好的发展,更快速发展家业吗?!我完全不懂你们这些老古派的作风,跟多桑都是一个样,讲不听又固执!」金水越讲越气愤。
「一个人即使永不还乡,最後还是逃不过宿命,是命运选择我们成为海墘的人,最後我们就是完成这命运!」
秋月若有所思地说着,说完自己也讶异,怎麽会讲出如此玄虚的话,是因为看着眼前洪水汪洋一片,不复过去蓝天白云下七个鲲鯓绵延相连的美好记忆?或是感叹生命的脆弱与世事无常?
她没有新嫁娘的期待与喜悦,却是对家族即将走入衰败的哀伤,这次八七水灾对於三鲲鯓谢家而言,注定是沉重致命的一击,就算多桑再坚强与y撑,以y颈克服大自然的考验,但也可能躲不过「」的拖累,时代的确在变,人心也不若以往了,而政府的产业发展方向,更决定了传统行业的衰亡,他们只能像代宰的羔羊,无力可施。更严重的是,「饲老鼠,咬布袋」,多桑面对早已离开三鲲鯓定居市内,更向往城市生活的儿子们,时时肖想着要变卖家产用来创业,更是棘手。
天灾、内忧外患交相淹煎着三鲲鯓谢家的命运,哪怕个人的意志与愿望,都像是时代变迁巨轮下的一粒虱目鱼眼珠被辗过,无声无息地被抛後在进步主义杂沓过的灰尘里。
八七水灾,的确改变了家族每一个成员的未来,无论是被迫或志愿,他们终将成为背海游上岸的人,任由纺纱、织布机的梭仔转轴嘶嘶声,取代海风在耳边的窸窣细语;被成衣加工的裁缝车嘎嘎声,消抹了记忆中cHa0汐返复、海涛拍岸声;让蒸汽熨斗的喷烟,雾蒙了望乡的方向;於设计打版台上,任由机械裁切刀,削减掉远眺祖先留下来自顶鲲鯓到五鲲鯓连绵鱼塭的开阔。最终,他们都会从供应美味虱目鱼的海墘的人,化身作城市里,替男nV老少裁剪客制衣裳的织nV,以及推销成衣与拓展海外市场的无名英雄,趁势赶上台湾经济起飞的脚步,让下一代成为锦衣玉食的市内人,吃食挑JiNg捡细又偏食,甚至抱怨起虱目鱼多刺,吃起来过於费工,倒不如昂贵的远洋海鱼鱼片鲜nEnG,而三十多年後的孙辈与曾孙辈,更只追求流行地吃起麦当劳的香鱼排,早已忘记祖先曾出海与巨浪搏斗,从而顺服地借来内海的鱼塭地,老实地一代代养殖虱目鱼起家的过往。
然而,他们更不知道的是,八七水灾不仅冲堤溃岸,洪水淹漫了自安平回到三鲲鯓的水路,让背海向陆成了此去的方向,而他们从此的人生漂流,不只是在城市里学习成衣加工的新技能营生,沉浮於仿冒日本服装样式与低价厮杀,看似有迹可循的前途荣景,却也伏埋了物极必反的衰退,风水终究会轮流转,他们貌似台湾经济起飞的推手,事实却是50年代在美援协助下,透过政府对农渔业蓬B0发展下的剩余人力,进行制度X的剥削,并移转作为扶植工业发展。在「进口替代、出口导向」的期期,政府高喊:「以农业培养工业、以工业发展农业」,的确将传统农渔业大量的人力,甚至是土地变卖後的资金,转为低技术却有被取代高风险的人力密集纺织与成衣加工业,尽管,以农渔养工的成绩斐然,并且被誉为台湾「经济奇蹟」,但是口号的後半句「以工业发展农业」,既无兑现也乏人闻问,政府不仅毫无作为更失信於民,更严重的是二十多年後,这群变卖祖产、远离出生所在,来到大城市逐「商机」而居的现代游牧民族,得再一次於面对当初的新兴工业,沦为所谓「夕yAn」工业下,再一次出清剩余价值不多的财产,承受被迫出走的厄运。吊诡的是,虽是由原先的背向海洋,反而转身地向着台湾海峡横渡而去,来到中国沿海试图再创成衣加工的另一个春天,却也没想到困兽犹斗地打拼了十几年,终究於别人的土地上,消磨了意志,也耗尽最後的积蓄,白发苍苍且带着一身病地回到原来的出生地,即使想回到三鲲鯓,却发现早已沧海桑田,新海港的兴建将祖厝与周围的鱼塭全沉入海底,如同八七水灾这一刻相同,古称为鲲的海鲸早已杳然远去,岂能见到鲸背的鯓?!
仅剩曾与三鲲鯓遥遥相望的「亿载金城」,从原先的战事功用,沦为观光景点,留下沈葆桢曾亲手题写的「万流砥柱」,讪笑着时代cHa0流下的人们,无法坚持固守着根本来处,终将随波逐流,成为历史的海泡与絮沫。
二十出头的秋月,毕竟只是海墘的nV儿,她的心愿很小,只希望眼前八七水灾的洪水退去,多桑平安无事,至於家业永续、手足未来发展,乃至府城的兴衰或台湾的走向,她无能想像与作力,就只是温吞地一步一脚印,完成大时代下属於nV人的命运。
正当大家陷入各自的沉默时,警察急忙放下电话,大声却没好气地说:「海防已经找到谢水木先生了,橡皮艇看到他坐在屋顶上,坚持不肯下来,说一定要守着等洪水退去!全村都先撤退了,还剩你们父亲与住附近的三名长工,坚持陪他。等下橡皮艇会过来,可以让两人搭乘过去劝说他,你们自己先乔一下,看谁要过去!」
秋英与秋月异口同声地抢先要去,反倒是金水满脸「礼让」的模样,无奈地说:「反正你们姊妹俩最会说话,b我更能劝顽固的多桑!」
一旁的警员不禁摇头,却也莫可奈何。
秋月与秋英穿上简易的救生衣,就坐上橡皮艇从安平警察局,驶向三鲲鯓,淹没在洪水里的一切,让他们失去了参考座标与方向感,仅就安平古堡的小灯塔,与亿载金城的城门定位,感叹一夜雨水的惊人破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