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宇那深深的一揖,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了练国事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浮现的是一种混杂著震惊、荒谬与薄怒的苍白。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过大,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木凳,“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你……你说什么?!”练国事的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颤抖,他死死地盯著刘承宇,眼神锐利如刀,“你让本官……一个大明的封疆大吏,为你这反……为你做事?!”
將要脱口而出的“反贼”二字,在最后关头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不是畏惧,而是在他內心深处,眼前这个年轻人所做的一切,与他认知中那些烧杀抢掠的“流寇”,似乎有著本质区別。
“刘参谋,你这是在羞辱我吗?”练国事的胸膛剧烈起伏著,一股读书人特有的刚烈之气油然而生,“我练国事,食明朝俸禄,受君王之恩,镇守一方。如今兵败被俘,已是奇耻大辱,唯有一死以谢君恩!你却要我背弃忠义,投身於你?这是要陷我於万劫不復之地!”
他的质问,字字鏗鏘,迴荡在小小的书房之內。这是他作为一名饱读诗书的传统士大夫,所能做出的最本能、也最决绝的反应。
面对练国事近乎咆哮的拒绝,刘承宇却异常平静。他缓缓直起身,没有因为对方的激烈反应而有丝毫退缩或恼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著对方,直到练国事的情绪稍稍平復,才缓缓开口。
“先生,我懂,忠臣不事二主。”
“我知道,让先生为我效力,是强人所难。我也从未想过,要先生背弃自己的朝廷,改换门庭。”
“所以,”刘承宇的目光,清澈而坦诚,“我不是请先生为我刘承宇做事。我是想请先生,为这裕州城里城外,数万刚刚经歷了战火、家园残破、百废待兴的百姓,做主。”
“为百姓做主?”练国事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说辞。
“没错。”刘承宇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破旧的木窗,一股夹杂著草木灰味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
“先生您饱读圣贤之书,比我更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敢问先生,您心中那份忠义,忠的究竟是紫禁城里那把龙椅,还是这天下万民?”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练国事的心上。
“这……”练国事一时语塞。
刘承宇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我知道,在先生看来,裕州如今是『贼巢』。可先生在这里住了几日,可曾见过我麾下士卒,有骚扰百姓、强取豪夺之举?”
“我缺人。”刘承宇的语气,变得无比恳切,“我麾下多是征战沙场的武夫,让他们衝锋陷阵可以,但要他们丈量土地、清点户籍、调解民事、兴修水利……他们做不来,也做不好。”
“而先生您,曾为一省巡抚,於民生政务,经验老道。由您来主持裕州的民政,百姓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內,重获安寧。这难道……不是比您在这里枯坐待死,或是我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武夫把裕州治理得一团糟,更有意义吗?”
练国事彻底沉默了。
刘承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內心最矛盾的地方。他一方面坚守著对大明的忠诚,另一方面,那份源自儒家民本思想的责任感,又让他无法对当前裕州的民生困境视而不见。
刘承宇继续说道“我想请先生,出任一个、纯粹的『裕州民政长官』。不入我的军籍,不参与任何军事。您的职责只有一个——安抚百姓,恢復民生,整顿吏治。”
在明朝的体系中,一州之长官为知州。刘承宇此刻提出的“民政长官”,是一个新的称谓,剥离了其中最敏感的“忠君”属性,只保留了最核心的“为民”职能。
“先生,您在朝为官,想必肯定曾有许多利国利民的良策,却因为朝堂党爭、同僚掣肘,而无法推行吧?”
“但在我这里,在如今的裕州,没有党派斗爭,没有奸言陷害,你只需对我负责,我保证没有任何人敢掣肘於你。只要是有利於百姓的政令,我刘承宇,连同麾下一万三千將士,都將您最坚实的后盾,確保您的政令,能畅通无阻地执行下去!”
“您可以选拔任用任何您认为有治理之才、可以辅佐你的人来组建您的政务体系,无论是旧吏还是贤才,均由您自行决定。”
“您將拥有的,是一个真正能让您施展抱负,实现您『为生民立命』理想的地方!”
说完,刘承宇再次对著练国事,深深一揖。
“先生,裕州的百姓和您麾下的將士们都在等著您。”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而是將桌上那份刚刚被练国事圈点过的將领名册,轻轻地放在了旁边一份空白的麻纸上。
然后,他转身默默地退出了房间,並將房门轻轻带上。
刘承宇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万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