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统帅,为了解决士兵的取暖问题,亲自蹲在泥地里试验。
他看到了一个被誉为神人的奇才,在自己不懂的领域,会放下身段,去虚心请教一个最底层的、目不识丁的老兵。
没有呵斥,没有鞭笞,更没有官僚之间那种虚偽的客套和推諉。
只有……为了解决问题,最纯粹的、不分身份的……討论。
这一刻,陈新甲忽然明白了。
他终於明白了,为什么那九千多名降卒,会在短短时间內就对刘承宇死心塌地。
他也终於明白了,为什么练国事那样的前朝大员,会甘心为一个反贼效力。
因为在这里,每一个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得到了他们在大明官场,在任何一支军队里,都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两样东西——
尊重与希望。
陈新甲呆呆地站著,寒风吹在他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他的內心,反而被一种莫名的火焰灼烧得滚烫。
刘承宇和老兵討论完了,转过头,看到还愣在原地的陈新甲,笑著问道:
“陈大人,看我们这群泥腿子鼓捣这些玩意儿,是不是觉得……挺好笑的?”
陈新甲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看著眼前这群人,主帅、大將、技术官僚、底层老兵,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標,毫无隔阂地凑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洋溢著一种他从未在官军大营里见过的、专注的神情。
再回想起自己一路行来,所见的那些大明將领。他们討论的,是剋扣了多少兵餉,新纳了哪房小妾,又该如何向上官送礼,保住自己的乌纱。至於底层士兵的死活,在他们眼中与营中圈养的牲畜,又有何异?
两相对比之下,一股混杂著羞愧、震撼与恐惧的复杂情绪,猛地衝上了他的天灵盖。
“不……”陈新甲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声音乾涩,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刘將军……说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一些,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出卖了他內心的不平静。
“本官……本官在京中,也曾听闻边军之事。一到冬日,为取暖薪炭,各营便爭斗不休,更有將领以此为由,层层盘剥,大发横財。至於那些大头兵,能领到几根朽木,都是天大的恩赏。每年冻死、熏死者,不计其数,早已……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並非虚言。这是大明官场人尽皆知的潜规则,只是无人敢於捅破。此刻,他当著刘承宇的面说出来,与其说是在回答问题,不如说是一种心神失守下的有感而发。
刘承宇静静地听著,知道他是在说真心话。没有纠缠於这个话题,而是转过头,用一种更加热忱的態度,对那名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老兵说道:
“老总,还没请教大名?”
“小……小的叫钱贵,冀州人氏。”老兵结结巴巴地回答。
“好,钱贵。”刘承宇重重地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就不是什么小兵了。我给你个新差事,做我们工兵营的盘炕教习,专门负责技术把关!”
“啊?!”钱贵整个人都懵了,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光是他,周围所有听到这话的士兵,也都瞬间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羡慕。
“主帅,这……这使不得啊!”钱贵慌得连连摆手,“俺……俺就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哪能当什么教习啊!”
“字,可以慢慢学。”刘承宇的语气不容置疑,“但你这盘炕的手艺,是孙学林这样的读书人,学十年也学不来的。在这里,能干活,能解决问题的,就是人才!就该用到对的地方!”
他转头对孙学林说道:“学林,你负责將钱师傅说的所有要点,都整理成册,绘製出標准图纸。然后,以钱师傅为核心,从各营挑选一批手脚麻利的弟兄,尤其是北方的熟悉火炕结构的,组成盘炕队。先在工兵营做试点,一旦成功,立刻在全军推广!务必……要在上冻之前,让所有弟兄,都睡上暖炕!”
“是!主帅!”孙学林兴奋地一拱手,隨即转向钱贵,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学生礼,“钱师傅,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钱贵一个庄稼汉出身的老兵,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个正儿八经的营官,还是个读书人,竟然对自己行如此大礼。他眼眶一热,这个在战场上流血都不曾皱眉的汉子,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主帅……知遇之恩……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
“起来!”刘承宇亲自上前,將他搀扶起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说这些。记住,在这里,靠本事吃饭,天经地义!”
这番对话,这番举动,如同一幕最生动的戏剧,在陈新甲眼前上演。
他看得清清楚楚。
当刘承宇任命钱贵为教习时,周围那些士兵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变为一种羡慕与渴望。
陈新甲的心,一瞬间凉了半截。
他终於意识到,刘承宇他们有一种可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