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走后,他擦干眼泪,怀揣一颗黑珠,手拿一朵残花脚步蹒跚的回到圣山。
他不打算把这颗黑珠送给师父当贺礼,即便被师父责怪,被师兄们嘲笑,但这是他的秘密,唯一的秘密。
回到圣山后,他发现师父竟不知何时从皇城回来了,正被所有弟子围着奉上精心准备的寿礼,师兄们看见他回来后脸色皆是一沉,而那个告知他月铃花所在的师兄看着他的视线更是阴沉,眼中的恨意根本遮不住。
他们都认为那悬崖峭壁难爬,为了摘一朵破花就算他没摔死也会摔残,不想他运道竟好到如此,还能安然无事的回来!
想要当上大祭司的道路很难,可最难的往往是人心。
师父也看见了今夜突然消失不见的小徒弟,只见他面无表情的站在殿门外,浑身狼狈,手掌磨破,手握一朵垂头丧气的紫色小花,花瓣凋零大半,花根破碎。
师父垂眼看着那朵花,无言许久,忽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当真是天命不可违。
就在当夜,一个少年郎手持玉佩,独身来到御台寺少卿的府邸,他跪在少卿的门外,字字铿锵恳求少卿垂爱,昔日贵家公子的修养与根骨在这刻悉数碾碎成渣。
直到半夜,一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向外缓缓打开,露出漆黑幽深的内里,像是深不可测的黑渊,更像通往地狱的大门。
他看了半响,然后咬紧牙关从地上挣扎爬起来,一步步走进深渊,一步步走向地狱,全身一点点被吞没在黑暗里。
这夜少年郎再未出来,只闻屋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细碎呻吟,转眼间就被粗重喘息冲散,呻吟像是断断续续的哭声,痛苦与悲意连成了一片。
五年之后,他当上大祭司开了天眼,借用神术回顾古今,这才知晓当年有一户明媚世家不知被谁传出有颗代代相传,价值连城的传家宝。
这自然引来无数人的窥伺,却无人得见过,为此竟有人狠心诬陷世家有意谋反。
天子闻事便大怒,直接下令举家抄斩,以儆效尤。
那御台寺的人也不细查其中黑白,听命做事,转眼间傅家三十多口人就被抓捕入狱,连刚满周岁的婴儿也没躲过。
除了傅家唯一的少公子暂时逃过一劫。
因为查家那日御台寺少卿一眼就看中了花廊下水衣波光的他,便走上前直接塞了块玉佩给他,摸着他的雪白手腕,含笑告诉他若能想通,夜里便拿着这块玉佩来见他,他的名字就能从罪人名单上抹除。
少年郎缓缓睁大眼,那时他刚足十六岁的年纪,有些事情已是半知半解。
他本来想当场砸碎这块玉佩,是年迈的父母挣扎哭着上前拦阻,唤着他求着他答允。
傅家不能一个不留,这既是为人父母的不舍,亦是绵延血脉的期望。
面对父母的哀声哭求,孝顺懂事的少年郎没法拒绝。
于是少年郎在转眼荒败凌乱的府邸中坐到深夜,才紧抓玉佩出了府门。
他在黑夜里一步步前行,手心里满是粘腻的汗水,身体却觉凉透刺骨。
他怔怔望着苍穹之上的濯濯明月,蓦然想起信佛拜神的母亲每年都要入寺虔诚祈福,膝盖跪的发紫也不肯起身。
他那时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母亲就温柔摸着他的头顶,笑着告诉他,这是向庇佑大魏楚朝的神明祈愿,这样神明就会保佑他们傅家血脉不断,保佑他光宗耀祖。
他一向信任母亲,因此那时他也信了有神明会在暗中保护他们这些渺小脆弱的凡人的说辞。
可现在看来,那庇佑百姓的神明在哪里?为什么他们傅家已是落得家破人亡还不出现?
这世间真的有所谓的神明么?
即便已有怀疑,但他还是选择相信母亲,希望最后关头有天降恩赐,救他们傅家与危难之际。
可是,直到他的衣服被一双急迫粗糙的大手撕裂,当他亲眼看见傅家几十口的人头呼噜滚地的时刻,他彻底不信了。
从那以后他不信神,不信一切,他只信自己。
借由神术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泱泱人群中的少年郎亲眼看见刑场上一片血污后,转身就毅然决然的大步走向西厂的方向。
后面的事情已是不言而喻。
他疲乏的关上了天眼。
他不愿再看后来的少年郎是如何一点点改变,如何不顾一切的爬向顶峰,借由西厂厂公对他的宠爱把当年涉事之人一个个的挖根掘土,再捏在手中慢慢的折磨致死。
进入西厂后的少年郎就换了名字,换了身份,换了一切他尚是傅云山的喜好,无论性情还是模样,大变的完全认不出当初他温善典雅的样子。
往日最喜欢吃的食物,他再也不吃,最喜欢穿的蓝色衣袍,他再也不穿,他改名换姓,就是昭示着把往昔昨事悉数埋入土中,划清界限,从今以后他不是傅云山,只是傅风。
傅风,云山笼罩的山谷中被束缚的一阵风。
风若被薄云山谷束缚,便会愤起直顶苍穹,云升海啸皆是喧闹纷乱,势要万千生灵也不得安静。
被迫害被束缚的傅风恨极了一切,更恨极了大魏楚朝的所有人。
当年傅家被诬陷受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们说过一句不公,反而是落井下石的太多,原因便是那件传家宝他们至今仍没看到,觉得受了骗。
多可笑啊,为了一件他们从未见过的传家宝,就害了三十多条人命血溅刑台!
之后每每想到这件事的傅风就恨得咬牙切齿,心中的恨意日益叠深,巴不得拉大魏楚朝的所有人一起同归于尽,尤其是他在西厂的日子越久,就越发的怨恨憎恶,许是憎恨旁人的无情,又许是憎恨自己的无力。
很快,他变得喜怒不定,他变得阴狠残忍,他前一刻还同大监笑着说话,下一刻转头就是满目阴冷,他这会儿还懒懒打笑着身边的奴才,随后就能云淡风轻的命人把奴才拖下去乱棍打死。
他能眼皮不抬的生生掐死三岁的婴儿,他能兴趣盎然的挖出人的眼珠,再捏在指尖反复把玩,如同顽皮孩童摆弄自己心爱的玩具。
后来再见,若非眉目相似,他完全认不出来这人竟是当年那个拿着锦帕给他温柔擦泪的少年郎。
昔日温雅如月的少年郎,在那晚把仅剩的善良与温柔都给了他后,便成了一座容纳无数人命的地狱。
而他,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