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傍晚,怀桢手中甩着沾了水的柳条,一蹦一跳地回到昭阳殿时,便见立德正在东殿忙前忙后地指挥着宫人收拾箱奁。
怀桢停下脚步,张望一番,道:“哥哥要走了?”
立德忙过来道:“六殿下!您今日在上林苑玩得如何?”
怀桢将柳条往他脑袋上点了点,嘴上道:“还成吧。我一个人也没意思,就先回来了。父皇他们还要围猎几日。——你们忙什么呢?”
立德道:“这不是二殿下五月就要加冠,加冠之后,便须就国……”
怀桢笑笑:“哥哥变聪明了。”不像之前那样硬碰硬,反而会装装样子了。这么乖顺的模样让太子知道,太子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这话立德尚未听懂,已见怀桢撩起衣襟奔往殿内。身后忽而响起一个声音:“是啊,阿枳要去长沙了。”
是傅贵人牵着鸣玉归来,正站在东殿台阶下,若有所思。不知道他们在上林苑又受了什么闲气,旁人都能久留,偏他们却回来得早。立德有些心疼,拿来披风给傅贵人披上,引她们母女往内走。
内殿中,怀枳正站在博古架边调香,一袭白衣,背影散在萧疏的烟里。怀桢将那柳条随手扔在书案,又觉鼻头发痒,嗅了嗅,皱眉道:“好怪的气味。”
怀枳没有回头,只是手底仓促,险些打翻了炉盖。又立刻扣上它,轻声道:“去年你还说喜欢。”
怀桢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现在不一样了。”他简单地回答。
去年,他刚从噩梦中醒来,还以为自己仍在永恒虚无中发臭,洒多少熏香都不济事。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已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此世的真实,他是十六岁的梁怀桢,他的性命还握在自己的手上。
于是他仰起头,目光追着哥哥:“还有两个月就先收拾,是不是太早了些?”
怀枳自去铜盆边洗去手上香灰,淡淡地道:“横竖无事可做。”
怀桢听出几分不满,笑起来:“明明是哥哥不搭理我。”
怀枳没有应声。怀桢这句半嘲讽半挑衅的话便没能落在实处,只能悻悻地往自己心上挠痒痒。装模作样看了一圈,再找话题:“那盏羽人灯,你也带走吗?”
怀枳道:“你离了它不是睡不着觉?”
怀桢道:“那也算父皇赐你的。”
怀枳道:“你拿着吧。”
怀桢觉出别扭,凑前两步,道:“你不会真去长沙的,对吧?我们说好了的……”
“去长沙,或去塞上,总之都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怀枳平和地道,“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料母妃和鸣玉。”
这不太对。这和他们在那一晚说好的不一样。哥哥摆出这么陌生又客气的样子,让怀桢迟疑不定。索性再抛出今日的秘闻来吸引对方:“今日冯家娘子也在,你猜她去见了什么人?”
怀枳却对这个问题也不甚感兴趣,连眼皮也未抬:“什么人?”
怀桢故弄玄虚,挤眉弄眼:“——老四!谁能想到,我们当中那个最闷的闷葫芦,竟然也能虏获佳人芳心呢。”
怀枳净了手转过身,表情并无太多变化。怀桢盯着他,还不甘心追问:“你没有什么看法?”
怀枳淡淡道:“我该有什么看法?”
“哎——”怀桢的话语突然被鸣玉的叫声截断:“二哥哥!”伴随着“啪嗒嗒”的鞋履响声,鸣玉一个猛子扎进怀枳怀中,又叫:“二哥哥不要走!”
怀枳一见妹妹,先绽开笑容,将鸣玉揽在身边道:“鸣玉舍不得哥哥啊?哥哥也舍不得鸣玉的。”
这笑容却和方才那副拒人千里的态度迥异了。怀桢哼出一口气,朝鸣玉吐了下舌头,鸣玉也做鬼脸回击。傅贵人也走入来,轻斥:“鸣玉,过来。”兄妹俩这才消停。
傅贵人吩咐宫人去准备一些小食,铺开席面,分别落座。待外间入夜,灯火燃起,下人都被屏退,傅贵人才将一份书简从袖中取出,递给怀枳:“这是张将军的信函。你要去河湟的事,他都为你准备好了,这两个月先忍一忍,待你加了冠,就可以请求外调,不必去长沙就国。”
“哥哥要去河湟了?”怀桢吃了一惊,脱口而出。
却没有人理他。怀枳接下书简,一目十行地看过,感激地道:“母亲多费心了。”
傅贵人摇了摇头。“长沙自然是去不得。但去塞上,监临西羌,恐怕你也要受许多委屈。阿枳,我一向对你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太过自傲。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前次那二十鞭的教训,望你记在心上。”
怀枳神色微黯,愧疚地道:“儿子一定谨记母亲教诲,不敢再给母亲增添烦扰。”
怀桢在一旁看着,忽而伸手抓了一只糖糕吃。
傅贵人道:“今日在上林苑的事,或许你已经听说。阿桢做得聪明,先让皇上皇后放心,日后你去了河湟,我们在宫中,也可更安稳些。你不要觉得是我们生疏了你。”
怀枳看了一眼弟弟,道:“不会,我知道阿桢最为我好。”
傅贵人叹口气,又伸手揉了揉怀桢的头发,“阿桢,你怎不说句话?”
怀桢道:“他要走便走,我有什么好说的。”
鸣玉一听,便躲在母亲背后朝他刮鼻子:“六哥哥羞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