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初三,黄道吉日,宜嫁娶。
洛阳皇城锣鼓喧天,一顶大红花轿将颍州蔡氏、镇远侯蔡绍之女蔡婧送入宣王府。
宣王府内场面盛大,百官道贺,连当朝皇帝也亲临为宣王主持婚礼。
宴席上觥筹交错,人人笑语嫣嫣,皇帝坐在正中上首位置,宣王便坐于第二尊位。
话说这宣王爷,姓林名琅,字清尘,却与那江姓皇族没有丝毫亲缘关系。
自古以来,封侯拜相已是外姓功臣无上荣宠,但林琅的亡父乃先丞相林谦,平四王之乱,在群寇并起的乱世平定了秦国的半壁江山,便被封为唯一一个外姓藩王。而林谦在奉主江氏皇族的同时,也握住了秦国大半兵马,林琅袭位,年纪轻轻便为丞相,手握一国重权。
林琅与父亲一般极有野心,他并不满足于一个区区藩王的身份和后世美名,江氏江山大半落入林姓之人手中,如今的秦国可以说是林琅一人说了算,秦国名义上只握住的半壁江山,众人心知肚明,迟早是要换林姓的。
酒过三巡,帝王起驾回宫。林琅送皇帝走后,便有个护卫模样的人在他身侧耳语了几句。
林琅听完那人的话,勾唇一笑,和众位宾客虚与委蛇一番,便离了场。宣王如今的地位便是如皇帝一般,谁也没有敢闹他的洞房,皆是应承着道贺。
林琅退了席,却未朝他的新房去,而是绕过曲折的水廊,来到一间偏僻的院落。
这间院落处地偏僻而十分幽静,院子里种了许多翠竹和一些芭蕉,沾着夜色,在这般的季节中显得格外雅致。
院中只有一座三间开面的屋子,屋子正中那间的门前站着两个侍卫和一个主事模样的人。见到林琅来,他们一同向林琅行礼,主事模样的人推开房门道:“君先生就在里面。”
再次步入这间干净到简陋的厢房,林琅竟然有种懦怯。
厢房分三间,正厅、书房和卧室,透过木质雕花屏风的缝隙,林琅一眼就看到床上的那个人,那张让他可谓朝思暮想的脸。
林琅几步就走到那人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床榻上被绑着四肢而动弹不得、只拿着一双明艳勾人的眸子斜眼瞅他的人,林琅入骨的目光像一把割据的刀,似乎要穿透那人身上每一寸的血肉,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
直看的那人汗毛倒立,林琅才勾唇一笑,道:“老师,许久不见,你倒是丰润了不少,想必日子过得十分舒坦,只是不知,可有挂念孤王?”
君钰跪坐在床板上看着走近的人,他的双手双脚皆被束缚在后,虽然面上神情冷淡镇定,内心早已波澜起伏。
“不知道晋国的美酒是不是比我大秦的鲜美百倍,才引得我卓尔不群的老师不惜阵前假死欺骗孤王千里迢迢赶去晋国报信,连自己的发妻孩儿也抛下不顾……还是说,晋=地有什么人,对老师影响那么大?”
“琅儿,我……”
“就是这一声琅儿,让孤寝食难安,老师可知晓孤得息老师还存活于世的时候有多痛心?”林琅笑得越发深,丹凤眼染上一层妖娆之色,“孤最敬最爱的老师啊,居然是晋国的奸细、大秦的叛徒!”
“不、我不是。”听到奸细二字,君钰立即出声否认。
“不是?那为何你要在南陵之战放过晋国将领柳子期?甚至为放走他制造他坠崖的假象?老师,你不会告诉孤你欣赏柳子期是个人才,放过他不过是想让他归顺于我大秦吧?”
“不是。我……柳子期是我唯一的师弟,我是万不能杀他——”
闻言,林琅神情的汹涌才稍稍平缓:“原来老师和柳子期还有这层关系,那么多年孤竟丁点不知。”
君钰道:“幼年学艺隐于山间之事,家师好静,若无必要,亦无需刻意于他人提及。”
林琅道:“那老师为何又要诈死欺瞒与孤?”
彼时他正于沧州督军,恰逢失利下,心情本就不佳,君钰死讯传来的那一刻,他更是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响,天地一转,身心俱裂般。
凭着一股憎恨,他改变原本的计划,连取了越国八城的同时,对越国的怀柔缓侵政策改为了屠戮震慑,直至与左擎苍一役,方才止戈。
那几月,林琅方知何为心神不宁,睹物思人。整日失了心般恍恍惚惚,虽他自是镇定,依旧难掩其心绪。直至往后,他在晋国的探子于晋国发现了一个与君钰身形相似的人,他探寻之下,竟然发现君钰的坟竟是一座空冢——君钰的葬礼,是君家为其一手包办,彼时他还忙于沧州之事,根本无暇顾及,到林琅归朝,早已只见长陵土一抔。
掘开坟墓的那一刻,他大喜;亦大悲。
诸多心绪纠缠,千言万语终是无言。
林琅坐于床沿,手向君钰伸去。君钰却是条件反射地朝身后挪了挪,似是躲避。
回想初时君钰道别同他也未曾、便悄然离去的那个清晨的清冷,林琅凝思片刻,知晓君钰是警惕自己,笑了笑:“老师放心,孤不过是想替你解开绳子。”
于君钰,林琅总是比常人多出几许耐性。
感到林琅近在自己颈项的气息,君钰心里五味陈杂,思虑着解释道:“我并非存心欺瞒于你,只是朝堂艰险,你要登上那万人之上的高坐,不知要多少鲜血白骨来铸就,我不想,继续杀戮……”
那满山遍地的血红,怎么也挥不去的腥味,叫他无尽的恶心。染满红色的双手,每每自己瞧着,皆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踏上从军这条路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是如此。
只是,纵然早已明了这般事世又如何,面对之时,终归,还是会惧怕,终归,想要下意识地躲避。还有……
他,确实是累了。
“老师,我竟不知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心软。”林琅神色深不可测,“老师是忘记了自己怎么引导王谢之承认自己和九娘的罪行,一剑结果了九娘和收拾她所生的孽种?老师是忘记了你在屠戮王家三族时候的决绝?老师是不记得你是怎么用你那长如白玉的手臂,替孤淹死孤那聪明纯粹讨父王欢心的七弟……”
“够了!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老师,你做这些的时候,血难道流得少了吗,孤当初就问过你愿不愿走,是你要坚持留在孤身侧,是你的坚持才叫孤不肯放手!孤不信你会因为一时心软放弃现在的一切,背叛孤!背叛君家!”
林琅言罢用力地抽掉束缚着君钰的绳子,麻绳在君钰雪白的腕上摩擦出一道红得发紫的痕迹。
瞬间的疼痛让君钰措不及防地闷哼一声,原本因为绳索支撑的身体颓然倒下。君钰的身体被下了软筋散,四肢无力而瘫软,故而只能软软地借助着床头的枕被靠着。
墨黑的长发略略凌乱,有几缕附在君钰被汗水打湿的额头,他如画的眉宇微蹙,宽松的墨竹青袍此刻的褶皱也显出几分狼狈。林琅看着似是牵动了什么伤口而急促喘息的君钰,一抹痛色在林琅眼里一闪而过,然而林琅只是看着,未有一丝扶他的意思。
过了一阵,君钰缓了口气道:“人总是这般,我自是想坚持。却是因为血太多,我如今便不愿继续下去。琅儿,今非昔比,你已大权在握,有我无我皆是一样,我只求你能放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