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玉人!”
接住君钰软倒的身子,林琅将其搂于怀中,顿感那沉隆的胎腹贴压在自己腰间,起伏剧烈,林琅一阵异样的紧张。
担忧地抱起君钰,林琅回身便往屋外去。刚才踏出两步,却感到一只手用力地扯了扯自己胸前的衣襟。
林琅垂首,见对方捂着起伏蠕动的肚子,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瞧来:“无妨,你放我下来,我已经没事了。”
“玉人?”
“放我下来……”君钰的声音微微喑哑道,将手伸到林琅的眼前,君钰撩开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我真的没事了,陛下可试一下脉。”君钰的声音方还有些挣扎过后的虚弱,眼神却已然复澈清明。
“……”林琅同他对视一眼,默了默,终是放下人。擒了那皓腕把脉片刻,林琅一挑眉,“怎会如此?”
手下脉搏跳动强健,走势活跃,俨然一副生气勃勃的模样,这脉象走势甚至比林琅自身还要高迅些,全然不复先前林琅摸到的手腕,缓慢而冰凉。
“那些图案内有乾坤,似同我功体相契,我方才吐血只因功体周转太过迅猛,但亦将体内的积淤尽数合着血吐出,倒是有利无害。”他现在感觉疼的,也不过是因为腹中孩子作动过大——可孩子的动作影响肉体,却只能勉力静心去安抚。
“功体相契……这些壁画?”
“是,这些壁画……”君钰回到那一面墙壁前,以手掌触摸那些怪异的壁画,缓缓阖上双眸,“这些壁画……该是这般才是。”
秀白修长的手指猛然成爪按墙,不知触动了何种机关,但听得一阵巨大的石木抖动声,无数粉尘飞扬抖落,宛如一场迅猛而来的小雪,铺天盖地。
尘埃万千落,半粒不沾身。
君钰撑着腰,看着尘埃落定后全然“改头换面”的墙壁:“陛下想必是对这面断头断尾的怪异壁画困惑不解,故此带微臣来此。不过先头的那些粉末掩盖了这壁画真正的模样,所以若要堪破,不将这些特制的粉末去掉是不可能行的——这才是这面壁画本来该有的样子。”
林琅微微一讶,半疑惑半犹豫着再次靠近墙壁,看了半晌,而后轻笑一下摇摇头:“许是吧,这样才是这面墙壁原本的雕刻——老师,我记得先前你说已将本门功法尽数教给我,能达到多少得看个人造化……”
君钰一怔,心下一慌,忙道:“陛下恕罪,微臣的确……”
林琅反问:“你何罪之有?看不出这墙壁的异常,是我的造化不够。”
“陛下……是微臣的罪,陛下且听微臣解释——陛下之所以瞧不出此壁画的奇特,是因为此墙壁掩饰在表面的壁画走势同本门龙心诀相契,而这门功法虽然玄奇精妙,但其弊端极多,修炼者必须有深厚内力底子做根基,且若在修习中稍有不慎,是极易走火入魔而丧失心智,而且,这功法若是要大成,还需修习者清心少爱,斩断情丝,不亲姻缘,届时,如要大成,要么变成一个无心无情的人间杀器,要么便是功废自亡。故此,这功法是本门禁学秘法,便是师弟他也不知道。”
“哦?”林琅打量着君钰,思索道,“既是禁传秘法,为何老师会学?还需要冷心少情……玉人,看来你对云儿的态度瞧来是事出有因呵。”
君钰闻着林琅淡淡的言语,顿时背后一阵冷汗,“陛下,微臣……微臣修习此功法全是因为机缘巧合误打误撞而偷习,此功法在本门为禁学之法,微臣破了本门规矩,是师父不忍废我功力亦不忍我受此法功之苦而交托了我继承此功的法门,微臣虽修了此功,却着实只是停在皮毛罢了……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微臣亦然,若非误学微臣也不会学这功法,此功法练到极致便是要人断去七情六欲,成为一个无心无情的人间杀器,这等功法,微臣自然是不敢胡乱向陛下相授。”
“好了玉人,我不过偶然一言,你不要这般紧张。你的心情我自然理解。”林琅目光转回壁上,瞧着这一墙壁刻画一会儿,眉头一皱,“先帝刻下这些,是要告诉我,他的过往吗。”
无需回答的问话,自然带了主人的三分嘲讽。
君钰轻易不敢答话,只静静看着这些壁画。
原本满壁残缺的图案,去掉那层粉末的迷惑,皆是一目了然的画面,一切的一切,不过诉说了一件事,是来自君钰站着自处所对的那个人——
冷淡的墙灰,不过寥寥几笔,却陡然刻画了一个如君钰眉目七八分相似的少年。一样勾人心魄的眼眸,一样绝代风华的面,却是作对襟长裙,银铃圈肢的异域装扮。那一头至腰长发编成数只长辫散于背后,眉心一点朱砂和耳垂上的三枚铃环异常醒目。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除却那身外族的打扮,与当年刚下山的君钰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这般人,除却自己的生身之父,君钰不作他想。
少年的身边站着一个长袍披身、额环月饰之人,巾布遮了那人大半张面孔,却依旧可以从那精准的刻画中瞧出此人的模样与身份——玉笙寒。
壁画之始,就是这两人,向左那侧刻画的开始,便是这二人所代表的族部之地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更确切的说,是壁画上的少年星月救了因天灾之难而落入险地昏迷的两人,这两位不速之客被救助醒来以后,在少年的部族受到了热情款待且暂时落了脚。
大半面的墙壁,所雕刻的几乎都是这两个落难之人在少年部族所见所闻、所过活之事,这些片段中最为乍眼的莫过于那堆篝火旁的少年独舞,依旧是寥寥几笔,却将少年刻画得如一只蹁跹蝴蝶,仪态神姿,柔情俏态,骨像应图。线条之神,叫人不由眼前浮现出少年的瑰姿艳逸。
余下的亦皆是些部族趣事,这些画面雕刻的依旧力道遒劲,却并无整个墙面的苍凉感,刻线流畅而轻松、活泼,可见刻画这些画面的人此时的心境亦是愉悦。
但到了那一枚单独的刻出来的新月额饰之后,这份愉悦却又戛然而止。新月额饰,玉笙寒在成为大祭司之后,在部族才佩戴起来的身份之饰。很显然,这个额饰同玉笙寒必定少不了关系。
之后的画面依旧是那两个人,他们坐于高头大马,身后是一队长枪铠甲的骑兵,浩浩荡荡地带着似乎是酬谢的礼品进了这个部族。原本想着该是喜庆感谢的画面,却忽然的画风一变,转而是一场酝酿已久满是阴谋的杀伐。
杀人如翦草,尸身堆如山,千里无鸡鸣,流血成鸿沟。
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杀戮,夹杂着无数哀戚的冤魂,将一个安逸快乐的部族转瞬夷为白骨露野、渺无人气的废地。深刻的画面叫人如身临其境般仿佛惨叫充耳,不由惊得倒退两步。
“这是……”君钰动了动唇,同族遭戮的痛心之感顿时涌上心尖,一时间晦涩难言。
“这二人想必你也猜得到,是先帝同烈侯君澜死后谥号。”林琅瞧了一眼身侧之人,见君钰一双美目瞧来,林琅继续道:“先头你在楼下见到的那人,亦是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活口,他和玉笙寒有着偏远的血缘关系。”
“……为何?”
“为何要有这场杀戮?”林琅接道,目光由回到墙壁上,“我也不知,不过从他们口中亦断断续续知晓一些,我猜想该是两个原因。”
“哪两个?”
“当年先帝深入漠地正逢权宦相碾天下丧乱之时,你是晓得的,林家虽世代为贵,亦同宦党有扯不清的关系,朕的四皇叔便是曾经一时权贵大宦官林立的养子——林家祖上姓氏的由来,亦是和阉宦之党有着不可相分的关系。”
“……”
林琅顿了顿,“你没有话想同我说吗?”
“微臣……自父亲那边耳闻过一些。”
“哦?”
君钰道:“高帝以布衣提三尺之剑,挟己之权智略术,揽英豪而驱御之,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八载之间,征乱伐暴,克诛强楚,海内克定,遂何天之衢。时有英雄,当是如此,威加四海,还歌大风,岂因出身有偏见?”
“还歌大风,岂因出身有偏见?”林琅勾唇一笑,“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但是,出身或许对如你这般的人来说没有偏见,可朝廷里呢?这个名利场若是不划分出身等级,如何分出尊卑?玉人,你的出身,世代书香,上等豪族,纵然自小不在家中长大,耳濡目染,也是知晓世俗门第之观在你等豪族之间该是何等深远,那些尊卑礼仪是何等地入人心。”
“陛下,微臣、我……”
“不必惊慌,我不过陈述一个事实罢了。我林家和阉宦本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人前我自当要自欺欺人同他人宣布林家乃清白家世,天龙华族。但究根结底,偌大宣国,那几个世代袭承、门第高阀的家族,几个能真正瞧得上我林家。在朕瞧来,林家不过是他们眼中的一地主豪强,大约同城里瞧那下乡来的土财主一般罢了,他们自是不服被这样的人压在头上。”
“陛下。”君钰打断道,“臣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