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亦打断他:“你想说什么?否认,解释?还是想同朕辩证你君家并没有如此行径——朕说过了,朕并非在苛责,只不过陈述一个事实罢了。门第偏见,久远有之,弱肉强食,夺利之举,历史遗漏,又怎得轻易改观。就像如今的男子和男子亦不可流于台面的相亲,这亦是后来的人为了防止亲信轻易篡夺权位所致。何况,当年的党争,确是后来四王祸乱的导火索,现下世人瞧不起阉宦亦是有因,瞧不起与之相关的家族亦是‘情有可原’。”
“陛下分明是在苛责。”
“朕并没有。”
“那何必与微臣说什么‘情有可原’来膈应臣,父亲同先帝相交四十余年,情同兄弟,亦并非作假。”
“烈侯一人能代表当年君家皆对林氏的态度吗?”
“不能。但至少在父亲掌权夺势之后,君氏的态度便已明晰。”
“可惜,物是人非。”
君钰点头:“是的,物是人非,陛下,如今君氏只能求自保。”
“你想说什么?”
“身在曲世,只能屈膝而行。还请陛下对君氏手下留情。”
“朕手下留情的还不够多,玉人?”林琅顿了顿反问,向君钰更靠近了些,面对着面,林琅勾笑看着眼前的端丽面容,温柔异常地撩起君钰额边落下的一束白发,勾到他的耳后,“玉人,这几年,你我之间的话题似乎总是只有朝堂、民生、君家和君长乐,你便不会觉得无趣?相对你心中忧虑的,我只能告诉你,淮南王氏、颍州李氏全族灭,皆不会是你君家的下场。但他们若做不到忠君之事,就别妄想朕能永远宽容。”
林琅灼热的气息喷在面上,叫君钰心中阵阵激荡,垂眸,君钰道:“……是微臣贪婪无度,一切都是微臣的过失,请陛下责罚……”
林琅眼眸眯得狭长,勾着手指抚过君钰光洁的鬓,像是欣赏一件上等的瓷器般慵懒莫测:“玉人,一旦朕稍微露出怒意,你总是这般顺从柔和地认错。坦诚而论,我真的一点也不欣喜你这幅模样。你这样一句真心话也没有了,你我之间,是什么时候到了这种境地?”
见君钰不语,林琅的手划过他的面颊,伸到下颌处,母指和食指贴着君钰的下颌转了个圈,又滑到了君钰的下巴处,将他的面颊轻轻抬起,“因为,君权在上。我又很自私,对吗?”
“……你又何必问。”君钰挣脱下巴上的束缚,拧开脖颈,闭了闭目道,“微臣对陛下,便如陛下对微臣,既然相对无信,又何必相亲;可微臣又不是陛下,可以在御座上多方试探,大行其道地随时动手清除那些芒刺。朝堂路漫漫,微臣,只能于道中逶迤而行。君若不与人可信,做臣子的怎敢于赌探僭越?我……输不起。”
眸光划过一道流光,林琅顿了顿,看着君钰优美的侧面继续道:“我突然很好奇,你当初为什么要踏入这朝局,我和玉人处了这么久,如今还不知你到底所求何事。”
“我所求?”君钰沉默,良久才道,“我有什么所求,不过是生来注定的位置和责任。”
无我之人,如何自求其他,何来‘我求’。
林琅顿了顿,领会他的意思,叹息一声道:“从前你并不是这般想的,那个教我‘日月所照,皆为君土;江河所至,皆为君臣’的雄心之人呢?那个‘若是九天冗烦,御风只影游,不如云散水流觞,笑归红尘去’的人呢?”
“陛下从前也不是如今这般作为和思绪。”君钰接话道,“当时言语,少年无心,而今回忆,只觉得甚是天真。陛下为何走上这条路,我便为何走上这条路。纵然一开始无意,亦是走了下去,既然走了下去,就要走到底,这是陛下先前和我所说的。昨日之日不可留。”
林琅微愕,沉默许久而后,释然一笑。抚了抚那人的侧颜,林琅神色间带了抹难以言喻的温柔:“你倒是坦白了,怎的现下不惧朕了?”
“微臣虽是愚钝,也知道方才陛下如此明言的用意,陛下既然不喜,微臣若继续遮遮掩掩,含蓄不语,岂不叫陛下更加不快,亦是对微臣而言,是自寻麻烦。”
“你很恨我吧,玉人?”
“……”
“这次连‘臣不敢’都不说了。”
君钰低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怕是我说出来的话,怕是陛下不爱听。”
林琅宽长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君钰,眸子里光华流转,邪魅眩人:“你是在乎我的感受,还是怕我?有些日子,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能什么都不在乎。可过些时候,转眼看下红尘,分明心中皆是执念,竟是什么都不顾了,要使尽浑身解数,只求一圆满,或求一了断。先帝临终说我,‘子最类父’。我虽然觉得这话可笑,却亦了解他的几分念想。可惜我终归不如先帝那般的胸襟宽广,可做到无心无情,能轻易割舍自己的私情以铸大业。”
君钰转首,见那一双流光华转的长眸中灼灼发热,满眼柔情难掩,一时间竟被他瞧得微愕,随即,君钰垂首下去避开那熨烫的目光。
“玉人,我不喜欢你的躲躲闪闪,不喜欢你的小心欺瞒,亦不喜欢你对我的循规蹈矩毫无棱角、时刻都在提醒着我伦理纲常的举动。明明你连给我孩子都生了,偏偏要守什么矜持节数,叫我时时刻刻总想打破你这层越来越冷淡随波的面孔。与其让我说些男宠佞幸的歧见话术来刺激你,玉人,你其实知道的,顺从我一些不是更为好?”
君钰听着听着,又忽然抬首,瞧着林琅直直看着,“难道陛下以为微臣在他人眼里如今还不是以色侍君的男宠?陛下,想来也知道在外名声对于我等人是如何重要,那陛下现在到底又在做什么呢?”嘴角无声地勾起,君钰自嘲一笑,宛如凉夜凄月,透着无尽悲哀。
“玉人,我……”林琅错愕,瞧着那双无声嘲笑的凄凉眼眸,恍惚心中一痛,“我从未将你当成这般人。那些话不过是史官所述,男色侍君又如何呢?同女色侍君,才华侍君又有何不同?”
“……确实没什么不同,不过是青史撰写的需要。可世俗尊卑已定,男色侍君多受歧义,到底不是光明大道。陛下又并非不知道青史是如何构陷这些人言?而陛下如今呢,莫不是想让天下人皆觉得微臣便是这般人了。帝王自居的临碧殿,让一介外臣所居,陛下觉得谁还能不清楚君玉人是以何种面目相对于圣上?陛下既然言明先帝的出身,那微臣便斗胆提起一件往事,前尚书令李大人李墨的小叔靖侯谥号,李灿当年身负半世清名,可靖侯却因娶一宦官养女为妻之事而闹得满城风雨,虽是因权势所趋,李家却是背上了堕落到与权贵阉党为伍的病诟,更甚者到四王为乱之时李家顶不住舆论压力而全族南迁,置死族仆数百人。靖侯名声远胜于微臣,李家当年亦是远胜于我君氏的颍州大族,如此这般,靖侯方还遭多方压力,陛下如今为我塑造‘佞幸’形象,怕不是会使得君氏名声受累,待他日若陛下弃我而去,那君玉人该如何自处?或许,陛下便是想要如此局面,这般便可使得微臣处处被动,不受自己能所抉择。微臣虽不才,也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模样,见过微臣的皆说微臣生来貌好,想来我这副皮相在世俗中还算可观,陛下也爱微臣这副皮相吧——可陛下问过微臣愿意如此是否!”
“……”承位以来,林琅第一次听到君钰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讲话,瞬间愣住,一时无语。
良久不听林琅再出言,君钰慢慢侧身,走到墙壁前旁站定,瞧着那半面血腥的墙壁,深吸一口夜间凉气,“微臣自幼被送给师父教养,处于山林间长大,却也是自幼受礼仪教化,微臣深知这世道秩序规则,微臣身在其中,自是不可能轻易为了自己的欲望发泄而违背这尘世的伦理纲常,陛下想过微臣违背这些需要承担的后果吗……陛下想要的,微臣能窥探一二分,但微臣虽然曾经得到陛下亲信,如今却不能知道陛下心中事事的顾虑,陛下一方面予微臣猜忌,一方面又要求微臣完全相信陛下会对微臣手下留情,让微臣放弃一切追随陛下的意愿,陛下如此是否过于强人所难?”
以色侍君,不是罪过,只是入住深宫,再不见曾经手握缰绳的自信,状如妇人,雌伏君主身下,夜夜承欢,却再不得回朝堂权柄的快与痛……以君钰他的往昔意气风发,他自己又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囹圄内呢?
恍惚回首,君钰猛然惊觉这几年自己活得真的很像个笑话。
珠帘不卷夜来霜,卧依宫灯清漏长。
夜半凉,灯半昏,君钰看着墙壁上最后的那抹断月,越想越觉得可笑,魔怔般地竟然勾起嘴角,无端地笑出了声:“陛下万人之上,给予众人生杀是为想当然,微臣想与不想,又有什么干系?”
君钰的目光回到那壁画的最初,脑中又不断浮现记忆中玉笙寒那双湛蓝而悲凉的眸子,无意识便吟出了心中之语言。“容颜未老恩已断,且听风吟余凄清。”但君钰的话一出口,却只片刻的愣怔,便忽的一回神,而后皆化为了沉默。
断月,断情,杀伐之后的必然选择。
物竞天择,世道弱肉强食,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而他和玉笙寒一样,因为功体之故,已不会容颜衰老,也不知是喜是悲。
“……”身后的林琅不发一言。
良久,君钰才似真正回神,斟酌道:“微臣满口狂怔之语,请陛下降罪。”
“……”
身后的帝王依旧未发一言,满室只闻两人绵长浅缓的呼吸。
“……”
林琅是恼是怒,君钰无从知晓,亦只能沉默以对,出神间却突然感觉身上一暖,原是林琅从背后环住了他。
而后,一双弧度优美的温暖唇瓣,从他的颊侧缓缓擦过,自额角慢慢滑到脖颈、耳后……
君钰僵硬了身子,雪白的面上染上一层仓皇薄红,讶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