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夜冷灯寂,宫室张皇。
君钰几乎是瘫在椅上,体内真气流失迅速,四肢发麻酸胀无力,腹中疼痛持续性发作,不减分毫,酸胀感更连着腰腹向整个背肩漫延。
君钰眼前一阵阵得发黑,一手捧着鼓胀痛深的肚子,另一只手掌无意识地抓扯,抓得身下红木椅的扶手几乎碎裂。有那么片刻,君钰觉得自己几乎是疼昏过去了,待意识稍稍回来,便发现自己身上的冷汗又润湿了一层衣衫。
眼睫的湿润让人愈发视物不清,君钰耳鸣得厉害,疼痛里每一时刻都如年漫长。
也不知什么时候,君钰感到他人七手八脚地将他送上了榻,接着,他口中倒进来了些苦涩的药物和水,可他肚内的孩子挣动剧烈,疼痛牵扯得厉害,那些药和水灌进口中,却又被他几乎吐出来了。
体内真气混乱,以及不正常的剧烈胎动让君钰几乎失了意识,他闭着眼睛捧着时不时胀硬的肚子蜷在被褥里,无尽的肚痛让他持续低低地呻吟,君钰又被喂了一次药和食物,可惜,肚内踢打的孩子作乱得厉害,君钰又反射性地尽数呕了出来。
喂药、吐出,如此反复不知几次,君钰感到唇间碰到一个柔软的嘴唇,便是一口苦得很的药粉跟着喂到他嘴里,君钰再次反射性作呕的时候,一个手掌带着股熟悉的温暖内力,帮他不断顺着胸口和肚子,在腹中胎儿作动微妙的停顿间,药物也终是下去了些。
室内灯火明明灭灭,不知几轮。
腹中疼痛没有多少减弱的迹象,君钰体内的真气流逝剧烈,迷糊间,君钰感到喉咙麻痒,腹内痛楚陡然加剧,胸口也跟着闷痛,君钰迷着眼抬起身体,一口腥血抑制不住地吐滑了出来。
吐出这口血来以后,君钰倒回榻上,倒是觉得腹内剧痛渐渐不那么厉害了,人也有了些许其他的感知,只觉得自己靠近床边的手被他人如逮着救命稻草般,颤抖而死死地抓在手里。
君钰感到被人抓着的那只手略微有些疼痛,想拂开对方那只死死抓紧自己的手,却是发现自己四肢麻软无力,体内毫无内劲,君钰自己甚至连睁一睁眼看一看的气力也没有。
又不知灯火过了几轮,昏沉间,痛得有些麻木的君钰感到有些许温热的水液落在自己的掌心,仿佛间听到有人在耳边在啜泣地说着什么,君钰隐隐约约听到林琅的几声“对不起”,可思绪已经断了线,那些话语的具体内容君钰却是分辨不清了,耳畔是多人动作的各种声响,夹杂着林琅的低语,又一会是林琅大发雷霆的声音,君钰在终是外界的缭乱里迷迷糊糊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夤夜微冷,月光零碎,淡淡凉凉地落了满地。
君钰勉强睁开眼,殿内不熄的灯火叫他眼皮微痛地合了合眼,脑中混沌,君钰动了动,想要起来,但他四肢虚浮,稍一动作,就浑身剧痛,而腰腹间肚子的沉坠感压得君钰有些喘不过气,不由跟着低低呻吟一声:“啊……”
君钰出口的声音喑哑至极,几不可闻。
尽管如此,一旁伏在榻边的人却是实实在在地感知到了响动,倏忽惊醒,林琅急切而迷茫地抓着君钰的手唤道:“玉人?醒了?醒了!”
片刻后,确定一脸委顿的君钰是睁了眼睛,林琅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对着外头喊道:“——来人!太医!太医!”
待太医进来看查过,林琅端过宫人送来的温水,扶着君钰小心地喂他喝下去。
君钰这时才缓了口气,用极沙哑的声音问道:“我睡了多久?”
林琅面上忽然浮过哀色,哑着嗓子道:“五日了,我一直在等你醒来。”顿了片刻,林琅补道,“云儿这些时日恢复得很好,你不必担心他。”
君钰闻言心下松了口气,“五日……劳烦陛下了……”他脑中昏沉,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但也到底是看到林琅这一副满眼血丝、眼窝深陷的憔悴模样,瞧着林琅面上长出的胡渣,想来林琅这些时日是一直在为他操心。
林琅这五日也的确是如君钰所想,守在此处,不曾上朝,几乎是将紫宸殿搬到了临碧殿,除了同大臣议事、批阅奏章,便是时时刻刻守在君钰榻边,几未合眼。
林琅闻得君钰的话语,却是沉默片刻,扶着君钰的肩膀,林琅柔声道:“玉人先吃点东西……”林琅亲自给君钰喂了一些药物和食物,可大多却被君钰呕了出来。
“别喂了,吃不下……”
见君钰吐完这口,林琅一手抵上了君钰酸沉的后腰揉着,另一手护在对方胸口轻抚:“你觉得如何?”
君钰张了张嘴,漏出一丝低哑的气喘。
林琅瞧着君钰,灯黄夜寂,君钰的眼眶通红,面容却白得像纸一样,君钰俊美的五官清减不少,脖子显得纤瘦而长,微微支着,他白皙的肌肤上,脉动起伏,细汗和长发缠绵,带着几分凄美的羸弱感。
林琅的目光落在君钰身前手捂着的胎腹上,浑圆饱满的里衣弧度下,包裹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可现在林琅一点也不为此欢喜,他又问一遍君钰:“玉人,你觉得如何?”
君钰靠着林琅歇了会,摇摇头:“有些困倦,体内也没什么气力,可能还没恢复过来吧……”
林琅知道君钰身体为什么的缘由,闻言眼眶一红,低声道:“……都是我的错,这是我的错,我……”
君钰刚吐完,胸口厌烦,不知林琅的意思,只接着他的话问道:“你做错了什么?”
林琅擦掉君钰额上冒出的细汗,目光略过君钰清减的下颌以及君钰鬓角那几缕变成灰色的雪发,忽然声音颤抖地道:“我以为你这次醒不过来了玉人……玉人,都是我的错……”林琅不断呢喃,眼里闪过异样的自责。
君钰浑身无力而脑中浑噩,也到底觉察到林琅的心绪不太对劲,不由问:“我怎么了?”
君钰的问题触及心中的焦虑,林琅只将人搂得更紧,模糊不清地喃喃道:“……对不起,玉人,对不起……”泪水毫无预警地滚出了眼眶,沿着林琅略显苍白的肌肤轮廓滑落。
君钰侧着脑袋,感到肩上触着的水液,倏忽一怔,茫然地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
“你、哭什么……”
林琅似乎控制不住他的泪腺,眼泪掉得越发凶了:“我……对不起对不起,玉人,对不起……”
君钰愣怔许久,林琅干脆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濡湿了一片。泪湿的温热,像火灼烧一般,烙得人生疼,君钰恍惚想起少年时候的林琅,也曾这般对着他哭泣过,那是在林琅十四岁的时候。
那年的君钰二十二岁,被征于林谦手下做事的第七年,先丞相林谦的生辰宴过后,君钰因公事滞留于丞相府,方偶然遇到在爱晚亭中喝得酩酊大醉的二公子林琅。未免林谦生出对林琅放纵行为的不满,君钰将当时喝醉而开始胡言乱语的二公子林琅悄无声息地送回了房,而后,林琅却对着他这个同样年轻的老师呜咽了小半夜方才昏昏沉沉睡去——那是君钰第一次见林琅如此失态,他所见到的林琅,也总是如常人所见的那般,喜怒不露、内敛稳重,叫人难以捉摸,从前或者往后,多数时候是如此。
林琅生母是前朝长公主,那让位于林琅的前秦皇帝江皓的皇族姐姐昌邑长公主,长公主江姓,名字是什么,君钰不知,君钰只知她成年取字单为一个“雪”。
君钰少年时在深山修习,归家以后虽也是宝马香车,却也与其他高门子弟的习性大有径庭,在其他王孙公子纸醉金高谈他家长短时,君钰多是避让——于彼年君钰的认知,这些他人家里长短不过是这些贵公子的饭后闲谈,对自己而言无关紧要。
君钰这少言清高的性格,让他失了许多旁门的消息,也包括对曾经的上司林丞相的夫人的了解。虽说君钰所知甚少,也到底是听到过一些关于长公主江雪对长子林清尘不喜冷落的传闻,亦是真正见识过长公主对其第二子林清崎的偏爱举动:长公主曾派人万里迢迢去为自己的二儿子寻一份成年礼,却从未听闻长公主有为长子做过什么,甚至连她对自己大儿子林清尘的美言都未曾听闻有过。
那夜林琅酒醉的事,君钰从林琅凌乱的话语里知晓是和林琅自己的生母有关,只是那时候的林琅情绪崩溃、说得模糊,君钰只能断断续续地摸出个大概。他只知道林琅似对其生母非常失望和伤心,具体因何,君钰却是无法准确判断出,而那段记忆久远得也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想到这里,君钰浑浑噩噩地伸手摸了摸林琅的脸,揩掉滚下来了泪珠:“琅儿不是说,男子成年了就没有理由再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