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林琅看着这双妍丽无双的眸子,神情难测,半晌,才唤了一声:“玉人,我不想你离开我。”
却欲言又止。
林琅未说下文,君钰也不言语,只是君钰眼中一闪而逝的惨淡,以示对皇帝态度的明了。
君钰转首,望着精致的殿顶,眼神恍惚。
日轮将斗拱漆金处折射出璀璨的光,巨大的藻井却仿佛如雷雨前的云压,包缚、厚重。
林琅顿了顿,抚着君钰丝滑的长发,轻轻道:“该用膳了。”
君钰想出宫的心思,林琅十分清楚,只是现下的局势不太乐观。
杨桓、陈承等人的案子还没了结,那件事引导的事端,根本上是为了动摇林氏的皇权,舆论影响一直到现在。
杨桓、陈承二人家中世代为官,出身门第并不低,如他们这般身处高位还要涉入到谋逆的事端中,说到底也是因为林琅用了一些新的国策,使得一些豪门的利益受损。而君湛涉入陈承的事件中,君氏更是为豪门代表,现下君氏和林氏利益方向有些相左,纵使君钰本人有心向着自己,但他到底是君氏的人,难保不会牵连其中,何况,现下依附君氏的凤氏也参与到了此事中。
此时放君钰出去,或者君钰站到了林琅的对立面,或者是君钰掌控君氏大方向,肃清其家族中不甘损失利益、意图颠覆皇权的那部分人。
君钰一向识时务,懂得良禽择木而息,林琅从不怀疑君钰的智慧。当年改朝换代的时候,君朗虽不明做,暗中还是反对他林琅的,而君钰却携君氏支持林氏向前秦帝上书,胁迫其禅让于林氏,故而事后,林琅也只是削了君氏一些人的实权,未曾对君氏有驱赶杀伐的意思。可现下,势力倾轧,利益相左,若是君氏中的人要作势,君钰怕也是难以独善其身,这般大势也不是一人能力挽的事,待林氏和这些中层豪门矛盾更尖锐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双方会做出如何突破底线的事情。
君钰如今的身子状态,林琅断然不会放他出去劳心劳力。
而君钰,到底是君家的嫡系家主。
半晌,君钰瞧着屋顶、目不斜视地轻轻应道:“嗯。”
平日用膳,若是君钰一个人,一般在小桌上几个菜就解决了,可是林琅在的话,就得到临碧殿东两间的外厅用膳。
罗绮帷幔卷,重帘明珠垂,摆齐了菜的膳桌旁,林云小小的身子跪得恭敬。
默默看着自己的父皇扶着身形不便的长亭郡侯进厅、入座,看着那一向冷峻的父皇颇为殷切的行为态度,林云一张漂亮的小脸上似是百感交集,两条略带英气的眉皱得死紧。
“起来吧。”皇帝语调轻轻,林云却是魂游天外许久,似乎连皇帝的命令都没听见。
“太子哥哥。”
直到一旁君长乐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林云的衣角,林云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忙应承道:“是、父皇。”
林琅睨了他一眼:“扶太子起来。”
“谢、谢父皇。”
慌忙谢恩,林云就着宫人的搀扶,匆匆入座。
在女官端着的瓷盆里净了手,林琅拿着块丝帕为自己擦拭着,轻哂:“云儿怎的这般慌张?普通家宴,不必这般拘礼了。”
两个脸如蛋清般光滑的端庄宫女为林云细细地布着菜,林云却是只微垂着脑袋瞧着碗中清醇的汤水,半晌才低低道:“儿子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和父皇一同用膳,儿子一时紧张,难免失了体面,请父皇宽恕。”
林琅拿筷子的手一顿,瞥一眼这个宝贝儿子,只觉得那张稚嫩面上颇为严肃的神情有些让人好笑,不由逗他道:“云儿这意思,是不希望朕同你亲近?”
林云慌忙抬首道:“儿子怎会那般想,与天子同桌,是臣子莫大的恩惠,只是、只是……”
见林云吞吞吐吐的,林琅挑眉道:“只是什么?”
“陛下少与皇子亲近,太子一时情难自禁,慌不择言,也属情理之中的事。”君钰倏然插嘴,逾距夹了一筷子菜到林琅的碟中,“陛下爱吃蟹,这蟹糊蒸翅可是剥断了帮厨两根手指,陛下尝尝。”
林琅看向君钰,见君钰俊颜沉静,一双瞧着他的美艳水眸里却是闪着颇为不赞同的神色。林琅暗道君钰这是在责怪他,不由心下觉得委屈,思忱一会,林琅决定揭过这事,面不改色地抬手舀了一勺鱼翅煨的鸡汤到君钰的小碗中,道:“难得老师愿意替朕夹菜,朕记得老师也喜欢吃蟹糊,可惜这东西寒凉,老师现下吃不得,不如尝尝这汤。”
食不言,皇帝不再找事,一顿饭就也吃得安分,只说了这寥寥几句话。林云默默吃完,等着皇帝搁下筷子,才慢慢放下筷子,林琅没有放过那孩子的小心思,用茶水漱口的时候,问道:“云儿觉得和朕一道用膳如何?”
林云自幼孤独,林琅虽是封他至尊位,这些年却也未曾亲自分给他多少亲密的关爱,父子之间还是局限在君臣上下界限为多,故而林云在绝大多数时候,也是十分惧怕林琅这位父皇的,林琅倏忽和他同席而坐,这一顿饭吃得林云他颇不知所措而食不知味,林云斟酌着乖乖答道:“菜品比平时侯爷和儿子一道所用的要好了许多。”
林琅闻言抿了抿唇,叹了口气道:“朕要听的不是这话……是朕对你太严苛了,才让你这般不敢答话,罢了。”
眼见林琅转身欲要出殿,林云又倏忽叫道:“父皇——”
林琅顿住,瞧向一脸讪讪的林云,见林云迟疑半晌不说话,又见他小小的脸上既喜且忧的神色,林琅温声道:“云儿想说什么就说,朕今日皆恕你无罪。”
林云一双桃花眼瞧了一旁的君钰一眼,见君钰未置一词地朝他点点头,林云又想起刚刚用膳时的情景,心道林琅是有意要和自己亲近,这才大着胆子说:“父皇肯同儿子一道用膳,儿子虽是惶恐却也十分欢喜,儿子希望父皇能多跟儿子一同用膳,以增加父子情份。”
林琅气色和缓,静静看了林云片刻:“自然,这里是帝王副寝,朕每日皆要来,云儿可得慢慢习惯,你我是父子,本就不该如此生分。”
林云跪下道:“是,父皇,儿子会慢慢习惯。不过父皇,儿子……”
“有话当说。”
“父皇,儿子宫内那些侍官,还请父皇……”
“他们看护主子不力,失责,自是当罚。”
林云拜了一拜道:“父皇,他们是儿子自幼一起长大的人,一切皆是儿子一人任性妄为,儿子私看史书的时候胡思乱想,将典故张冠李戴,他们全不知情,求父皇宽恕他们,要罚就罚儿子吧,父皇——”
林琅想说什么,却是一旁君钰拉了拉他的衣袖,林琅瞧君钰一眼,顿了顿,再看向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跪着的林云,沉声道:“既是太子的侍从,太子在,他们才会存在。”
用膳之后稍作休息,林琅就拉着君钰,要他陪同着到观止轩去赏珍兽。如今君钰腹中一双胎儿颇为沉重,本来林琅不在,他这时候就会更衣上榻躺着休息了,林琅一来他就得被折腾,君钰极不情愿地托着高挺的肚腹,陪着帝王在雪景里看看景致,瞧瞧鸟鹿小兽,走走停停了小会,君钰就有些气喘吁吁,撑着有些酸软的腰身,君钰微蹙眉目,终是忍不住向林琅提了意见:“太子惧怕你,今日用膳时候的情况,你也瞧见了,你还是少到临碧殿吧。”
林琅闻言领会了君钰的意思,知道君钰是在赶他走,不由笑了笑:“云儿他毕竟先得在临碧殿修养着,他若是怕我,我收敛些便是,还是让他慢慢习惯同我一道用膳吧。”林琅自是知道是君钰如今骤失功体,身体衰退,才会这般地吃不得苦。林琅原来也不想折腾他,可现下君钰四肢乏力甚少肯主动走动,君钰肚中胎儿又养得太好,长势惊人,御医叮嘱以免到时候生产危险,要君钰能尽量走动走动才好。
揽着君钰日渐丰腴的腰身,林琅试图替他分一点负担:“玉人既认为我不会做父亲,那么我常来这,我和云儿也能亲近些。”
“……”
林琅打着圈细抚着君钰的肚子,一边凝神瞧他的表情,见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容上一副默默无语的样子,林琅不由装作哀伤道:“整个宫里也就玉人时时刻刻想赶我出殿门了。”